似乎有道无形的屏障将陈世哲和病床隔离开,他被定在原地,双腿怎么也挪不动脚步。跟随进房的臧承吾觉得自己很虚弱,倚靠在门背后的他难过地望向陈世哲。终于,陈世哲开始走动了,一边接近病床一边打量周围的医疗仪器,步履有些踉跄。他如释重负地坐在床边的椅子里,整个人往后一仰,和病人保持最远距离。陈世哲的左右手相互交叉,紧抓臂膀使劲向下按压,他不知这是在防止自己失控,还是在警惕对面那昏迷不醒的人会突然扑过来。他用牙齿狠咬了几下嘴唇,直到痛得不行了才停止。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臧承吾听见陈世哲在开口讲话,可背对自己的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一场审判式的告白。急促的呼吸令陈世哲有些激动,他咬牙切齿地扭了扭肩膀,使得身子前倾,怒目而视地瞪住眼前的男人。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嗯?现在给你骂我的机会了,你怎么不说话,嗯?狗杂种,你今天中午就是这样骂我的——狗杂种。我在你眼里就是个狗杂种,对吗,从小就是对吗?那你呢?我告诉你,你也是个狗杂种,从我小的时候起就是,一直都是。
“你不是很了不起吗?你那么了不起,为什么还躺在这里?什么都是别人的错,你什么都是对的,那躺在这里的为什么会是你?想知道原因吗?我告诉你,这是报应。是的,这就是你的报应,你的惩罚,你自作自受,你这个狗杂种。
“狗杂种,狗杂种。我现在感觉很好,你这个狗杂种。看到你这样子,我很高兴,因为你在受苦。很痛吧,嗯?痛死你,我希望现在就痛死你,你这个该死的狗杂种。我知道,我知道这有多痛,你打我妈的时候我就知道,因为我也在家。但你知道吗?不,你不知道。后来我妈走了,你开始打我的时候知道吗?不,你不知道。那你现在知道吗?知道什么叫痛了吗?你也不知道。你睡得好好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听得见,你这个装聋作哑的狗杂种。我妈在求饶的时候,你还是不停手,你就是不停手。你这个狗杂种,不起来骂我吗,不起来揍我吗?我是不会、不会哭的,我要眼看你受尽折磨,我要让你受尽痛苦。你——你——你——”
臧承吾看不见陈世哲的脸,只知道他很悲伤,也很愤怒,像个被抛弃的小孩丢失了自己的父母。男孩垂直的双手紧紧抓住了座椅的边缘,从背后望去,仿佛是被绑在了椅子上。他控诉着,克制着,愤慨的情感被男孩说得宛如一段悲惨的过去而无关自己。陈世哲颤抖地将手臂举到胸前,手指搅在一起,他似乎阻止要阻止什么。
越过陈世哲的肩膀,臧承吾这才看见病床上的男人,以及那张被面罩遮住的脸。臧承吾不是故意要去看的,他甚至不愿听见陈世哲所说的每一句话。病人奄奄一息,会不会就这样死去;就这么眼睁睁的,在自己的注视下死去。病房里的臧承吾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他既疲倦又难受,无力地支撑着身体。不知为何,陈世哲越是怨愤,臧承吾就越羞愧,他无法不去联想自己的妈妈。或许,人类的灵魂不过是星云般的情绪,虚无而迤逦。
忽然,陈世哲佝偻的身子开始剧烈地抽搐,似乎要从椅子上跪倒在地。啜泣和呻吟令男孩窒息,他再也抑制不住崩溃的情绪,悲痛欲绝的哭喊宣泄出一段又一段的哀嚎。
“为什么、为什么要打我妈妈?为什么!去死吧,你这个狗杂种,现在就去死吧!我、我恨死你了!狗杂种,为什么要打我妈妈,你个狗杂种,为什么!?”
陈世哲声泪俱下地跪倒在床边,哆嗦的双手一次又一次地伸向沉睡的病人,自以为可以拯救苦难的他不也是苦难的受害者吗。涕泗横流的五官因为扭曲而变形,陈世哲把脸埋进床铺,每一次痛哭都让他的精神分崩离析,似乎又在经历一次无情的抛弃。
“……我恨死你了,我这辈子都恨死你了!狗杂种你怎么还不醒过来,你还要睡多久;医生说了你随时都可能醒过来,那现在为什么还不醒过来?别这么就……别……别这么就死了,你这个狗杂种!给我醒过来,现在就给我醒过来!狗杂种……别……呜呜呜……别……呜呜呜……”
痛彻心扉的告白也将臧承吾的情感瓦解,一想到妈妈便被更加深沉的悲哀侵袭,他忍不住潸然泪下,麻木的脸颊却感受不到湿热的温度。他用手捂住潮红的双眼遮挡视线,深呼吸,逼迫自己坚定地贴墙站立。而陈世哲,涌出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滴落在床单上,放出很大的声响,也浸湿了一大片。如此剧烈的悲哭仿佛要把精神也带向崩溃的边缘,可还是不能停止,也无法阻止。陈世哲匍匐在床边哭泣,用手指去抓挠男人的胸襟,似乎这样就可以将他唤醒。伫立在角落的臧承吾长久地谛视着,眼角只剩未干的泪痕,至到离开的前一刻,他都以为那个躺在病床上的男人今天不会醒来了。
可正如医生所抚慰的那样,病人随时可能醒来。当陈世哲用被泪水模糊的双眼去看时,他看见的,是来自另一个人的凝望。起先是瞠目结舌的怀疑,陈世哲紧盯那双瞳孔,害怕下一秒便消失在虚弱病态的眼眶里。儿子缓慢地靠近父亲,那么近,逐渐共享同一丝呼吸。面罩下的呢喃低语臧承吾听不清,也没有去猜测眼前这对父与子的倾诉。他轻轻地拉开房门退了出去,身心疲惫地穿过走廊依靠在窗边,医院外的夜空一片纯黑。千万种情绪涌上心头,臧承吾忽然意识到,随时的意思是现在或永不。
回到家,妈妈正在等他。自己是去医院看望同学的爸爸了,臧承吾这样解释,但省略了中间详细的部分。他以为妈妈会说些什么,可臧馨媛没有半点反应,一动不动的眼球毫无生气。臧承吾望了眼电视,重播的是千篇一律的明星真人秀节目,他不知道妈妈是否真的可以从中寻求慰藉。
今晚,臧承吾没有立刻躲进卧室,他靠着沙发在妈妈身边坐下,两个人带着一副探索的表情看向前方。电视屏幕里,英俊的男明星和漂亮的女明星组成一队,他们像是真的在谈情说爱,满足观众的一切幻想。这就是金蔚婧所说的明星真人秀啊,臧承吾好羡慕,如果能过上那样的生活,就算是假的也无妨啊。这时,妈妈把头依偎在儿子的肩膀上,他们一起看着电视,就和别人的家庭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