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离开校长办公室的韩懿几乎就要跑起来了,手里拽着最新学期的第一次诊断考试成绩单,迫不及待地朝着教室方向飞奔而去。十一班的家伙啊,你们终于有了竞争西南联大的资格!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楼梯,韩懿在走廊外快速地整理衣领,他要给学生一个惊喜——完全可以想象出他们欢天喜地的闹腾样。高三十一班,韩懿望了眼门牌,转身进到教室。
在开口的瞬间,仿佛有一团空气棉花堵住了韩懿的嘴。十一班的这群家伙,头也不抬地伏案复习,而剧烈摇晃的笔杆犹如切勿打扰的警示。一时间,韩懿竟有些无所适从,他犹豫不决地在教室门口踟蹰着,像个多余的人。忽然,敏锐的他察觉到一丝异样,是课桌间微妙的表情以及短暂的窃笑。这是怎么一回事?韩懿疑惑地踏上讲台,从左至右地扫视整间教室,是的,这群家伙在隐瞒什么并且为此而得意。他移开目光,把视线转向窗外,看见经过走廊的学生会向这里投来赞叹的眼神。
他们知道了。
恍然大悟的韩懿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右手握拳放在嘴唇前,骄傲的笑声依然无法遮掩。学生们终于也露出得意自信的笑容,但他们仍是低埋脑袋,在转瞬即逝的轻松后继续投入在紧张的神情之中。是谁破坏了自己这来之不易的惊喜?韩懿忽然意识到,如今的十一班不再另类,他们早已成为全校师生密切关注的对象。准确的说来,对于大部分人来讲,是十一班俨然已是某种象征。韩懿所有的兴奋化为平和,在这堂自习课上把时间交给学生,他们信任彼此,并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感情。
自住校以后,高三下学期的陈世哲彻底告别了从前的自己,不再充当那个惹事生非的混世魔王。脱胎换骨的改变令师生刮目相看,他们赞不绝口地表扬陈世哲,而当事人只顾全身心地投入到题海之中。
关于陈世哲的变化,臧承吾深有体会,因为他又重新感受到了来自对方的压力。但这一次,不是暴力,而是努力。每当他想偷懒或者找个借口休息时,总能看见陈世哲还在座位里孜孜不倦地钻研某道难题,他整个身体抱成一团仿佛聚集了自己所有的能量。这时候,何叶便要由衷地羡慕对方的毅力,而臧承吾就更不好意思懈怠下去,于是继续投入当紧张而枯燥的学习当中。
关于他人的评价,陈世哲不是没有感触,只是更惊异于原来自己还可以这样。住校是正确的,陈世哲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而高考则是自己来开那个家唯一的手段和办法。现在,陈世哲每周回去一次,和爸爸吃两顿饭,然后返回学校。他喜欢这样的规律,按照这样下去,说不定自己真的会考上西南联大呢。
星期天的中午,陈世哲一如既往和爸爸围绕着茶几吃饭,电视新闻播放着中美的合作与摩擦,似乎永远都无法解决。而陈迅平,借着酒劲破口大骂,一会怼政府一会怼人民,他对所有一切都充满怨愤,而自己才是正确的。陈世哲一个劲地往嘴里刨饭,想要填饱肚子后赶紧离开这。
“去拿个杯子。”
陈世哲盯了眼爸爸手边的酒杯,放下筷子起身去厨房又取了个玻璃杯过来。当他屈膝坐下的时候,陈迅平目不斜视地说话了。
“给自己倒点。”
“下午要上课。”
“来陪你老爹喝一杯。”
“不喝。”
“不喝?”陈迅平睁开迷醉的双眼,脑袋往后一偏,咧开嘴说,“什么不喝?来一杯!”
“不。”
“一杯。”
陈迅平说着把瓶口对准杯子,倾倒而出的泡酒挥发出刺鼻的气味,他的手臂颤抖个不停,麻痹失控的脸歪嘴而笑。陈世哲一把抢过玻璃杯,紧握在自己手里。泡酒淡黄色的液体在茶几上肆意流淌,醉醺醺的陈迅平这才把瓶子端方,时间对他似乎有所延迟。
“杯子拿来!”
含糊不清的咆哮宛如火山口中沸腾的熔岩,陈迅平支起无力的手臂要去抢夺儿子的玻璃杯,而笨重的身体却纹丝不动,仿佛一个被枷锁囚困的人。在怒火燃烧之前,陈世哲只感受到这个男人的可悲,与此同时,也感受到了他要将自己也拉入这场可悲之中。
陈世哲扬起手中的玻璃杯,从茶几边站起,拉高的目光轻蔑而冷酷。自己本可以转身离开家门的,他却一动不动地立在客厅中间,俯视着陈迅平。
“想造反?你想造反!?”
可悲转换为可笑。再怎么徒劳地摇晃四肢,栽倒在茶几和沙发间的陈迅平也爬不出那狭窄的空隙,纵使再怎么恼羞成怒地叫嚣,身体也只是一个酒囊饭袋。陈迅平挣扎着往外爬,他还没有醉到站不起来,但站起来的他看上去是多么的蠢啊。
“你——要——去哪里,狗杂种——你给我——回来!”
陈世哲停下脚步,转身面朝陈迅平。
“你当这——是旅馆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把家当旅馆的不是我。”
“想造反,嘴也硬了?”
“我去学校了。”
“给我站住,你个狗杂种!”陈迅平靠近过来,酒气宛如从皮肉里散发而出的蒸汽,把所有的臭味都聚集在了一起,“去学校?去干嘛,读书啊?”说着一掌推向儿子的胸膛,陈世哲稳住身子,每一根骨头都在体内嘎吱作响。
“我——”陈世哲咬牙切齿地说,但他说出口的却不是一句完整的话,“西南联大。”
“你真是——越来越像你妈了。”陈迅平的红脸几乎要渗透红色的血珠来,“一样的,鬼话连篇。”
“我走了。”
“哈哈!还真是和你妈一样,只知道走,走到外面去,就再也不回来了,你……”
“不走留下来挨揍吗。”
“那是你妈自找的!我告诉你,都是你妈自找的!”
“因为让你不要喝酒吗?因为让你做晚饭吗?还是因为让你接我放学?你做到什么了?你什么都没有做到,你只是——”
茶几上的酒瓶进入陈世哲眼角的余光,他怒不可遏地举起酒瓶,朝向阳台的墙壁扔去。随着巨大的爆裂声响,锋利的玻璃碎片四处迸射,昏黄的液体流淌一地。
“你跟你妈,”陈迅平力竭声嘶地呐喊道,“你们一样的无耻!”
“如果我是,我早就走了。”
“记住,是你妈抛弃了这个家。”
“是她抛弃了你。”
“是吗,”陈迅平漠然地说,“那她为什么不带你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