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九月的最后一周。
此时此刻,校长办公室里酝酿着剑拔弩张的气氛,四位老师为了最终的决定而争论不休。一班班主任先发制人,情绪激动地阐述了十几分钟,坚持要学校开除臧承吾和陈世哲。老白不时把眼角的余光瞟向十一班班主任,他担心邓泽华会做些出格的事情,比如暴跳如雷地与张明瀚发生肢体接触。可没想到的是,他一言不发地倚靠沙发,一手托住下巴,一手翘起小腿,锃亮的褐色皮鞋聚焦了灯光。于是老白把目光转向同样沉默不语的韩懿,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张明瀚,像个认真听讲的小学生。
当张明瀚停止亢奋昂扬的宣讲,办公室顿时被一阵沉默笼罩,仿佛屋外的阴云布满了房间。韩懿不由自觉地看向窗外,耳道还残留着回响;这时,他听见了别的声音,是老白在说话。
“那十一班——”
该轮到邓泽华为十一班辩护了,他似乎被锁住了视线,随着双脚落地,站直身体,目光却越降越低。他面向一班班主任,眼睛仍是看向那不知名的地方。
“同意。”他的语调毫无感情色彩,“把我也开除了吧。”
胜利的笑容还未完全绽放便凋谢在嘴角,张明瀚气急败坏地靠近邓泽华,“来这一招?耍无赖了是吗?”
“不。要是只有陈世哲一个人犯事,那便按照校规开除吧,可现在牵连了——”
“七个。”韩懿接过话说。
“对,七个。如果只有一个,开除一个学生就好了;可七个,不开除老师,说得过去吗?”
“一个人怎么可能打架斗殴!?”
“没错。”邓泽华飘渺的眼神找准了焦点,“一个人,怎么可能打架斗殴?”
“噢——”张明瀚拉长了音调,转身远离邓泽华的同时鼻窦里哼出不屑地声响,他一手叉腰一手捂住额头,轻蔑地问道,“你是想告诉我,殴樊和陈世哲,是一样的吗?”
“当然不一样,否则十一班就不会只培养出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学生。”
“哈!还在说这不切实际的话!”
“你瞧,张老师。我们争论的关键不是学生的对错,即便开除了陈世哲,有我,以及他——”邓泽华三角形的眉毛指向韩懿,“这样的老师存在,指不定还会发生哪次意外。”
这就是自己感觉反常的原因。老白试图从另一位年轻教师的眼里读出真实的想法,可韩懿严肃的表情让他不敢多看。
“打架这事,我们各执一词。而那些学生,他们的确不一样,但不一样的根本在于,彼此的教学方式。”
“什么!?”
张明瀚提高了音量,这让冲突的气氛又攀升了一个层次。可邓泽华貌似为此而高兴,他几乎是笑着说的。
“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十一班会有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而你认为十一班不会……”
“我没说过这样的话。”
“……但你不认可我们的教学方式——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
“别把我说得小肚鸡肠。”
“那就比一场吧,”邓泽华回头望了眼老白,“作为陈世哲可以留在学校的条件。”
“把所有学生都打到不能考试,这就是他上西南联大的条件?”
“不!”有那么一瞬间,怒火几乎要烧光邓泽华头顶杂乱的毛发,他很快镇定下来,却也震慑住了张明瀚的气焰,“以学生的方式比赛……学生的方式。”
“以学生的方式?考试?我可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不必要的——”他看了看校长的脸色,缓和了语气,“比赛上。”
“用不着那么麻烦,立竿见影就好。瞧,你是政治老师,他也是政治老师。”
邓泽华张开双臂,站在张明瀚和韩懿之间,仿佛在分别介绍角落里的两位拳手。
“默写。”张明瀚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说道。
“就是这个意思。”韩懿回答。
“要是输了,陈世哲走人。”
“好。”
“怎么个比法。”
“各自选一个学生,分数高的赢。”
“正好,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说定了。”
“输了,记得叫陈世哲走人。”
在老白的见证下,比赛方式确定为默写,内容范围是高中三年的五本政治书,时间在明天上午。张明瀚率先离开办公室,他信心十足,提前进入战斗状态。
“该说的,我已经说了。”
邓泽华疲倦地躺进沙发,韩懿则依然站得挺直。
“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你们——”老白不敢相信地感慨道,“你们这是在拿陈世哲当赌博的筹码!”
“不,准确的说,不是陈世哲。”
有时候,韩懿的表情介于似笑非笑之间,仿佛一只哭丧的猫咪得到了心心念念的小鱼干。这让人捉摸不透,却又无法苛责。或许悲恸已经与他的灵魂完全结合,宛如无法修补的眼球,破碎,令人心生怜爱。韩懿向二位前辈告辞,开玩笑说:十一班已经落后五分钟了。
他越往教室走,越感到四面八方压迫而来的重力,仿佛有一个擎天巨人在对着自己喘气。攀上楼梯,穿过走廊,韩懿在门外踟蹰片刻,随后昂首挺胸地拐了进去。
晚了。韩懿忽然意识到。在学校,任何小道消息的传播都只需要课前十分钟的时间,并且保证每一个人都知道。从门口跨到讲台的距离,韩懿迅速扫视过学生的脸庞,眼里尽是焦急。抬头的空隙,他飞快地瞥了眼陈世哲,那家伙畏畏缩缩地待在座位里,两条手臂无力地抵靠住课桌。
“说点不知道的吧。一班,会让殴樊参加。”
像是一群被电击的蠕虫在拼命翻滚,把头扎进土里,挣扎,却仍是在原地。臧承吾精神萎靡地将侧脸贴在桌面上,昨晚几乎一夜没睡,各种偏执的想法在大脑生根发芽。大部分是关于臧馨媛的,还有一小部分是关于金蔚婧的;他本想把那美好的小一部分保留下来,结果却随着糟糕的大部分忘记了。为此,臧承吾花了很久的时间去回忆,可除了妈妈悲愤的模样,什么也记不起来。
他把头贴在桌上,侧着脸,吴蓶娜的背影正好出现在视线中央。短发使她的耳朵忽隐忽现,有时候会挨着衣领,显得那么小巧。她在看陈世哲,她一定很担心。臧承吾闭上眼睛,去幻想吴蓶娜的神情,会不会像金蔚婧那样,带着愠怒的气息?
“那么,谁愿意当那一个人?”
模棱两可的话,含糊其辞的说。若是要选出一个代表,韩懿大可不必这样。那一个人——这会让学生联想到什么?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人,还是一个自愿默写的人?又或者,只要承认了后者,也就承认了前者?也许学生看不出其中的奥妙,但也听出了其中的微妙。他们又闭口不言了,一双双眼睛直直地盯住讲台上的老师。
韩懿像个绅士用微笑作为回应,他彬彬有礼地走下讲台,一直来到臧承吾这里才停下。臧承吾极不情愿地把身体撑起来,心想,要是选我,那就是和陈世哲同归于尽。他撞见吴蓶娜的目光,她眼睛竟和兔子一样潮红,恐怕是陈世哲又说了什么过分的话。
“怎样?”
臧承吾不耐烦地仰头去看韩懿,想让他明白这个决定有多么愚蠢。结果,他惊愕地绷直了脊梁骨,因为韩懿根本就没有在看自己,他宁愿韩懿在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