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第三杯酒
石映山没有想到,局领导对自己这戴罪之身如此宽大,“发配”之地是传染病防治中心六层大楼的第四层,明亮整洁的办公室,舒适雅致的办公环境,是七星乡医院望尘莫及的。虽然没有了当院长时的前呼后拥,但也没有那么多纷繁芜杂的事情,他还从来没有这样享受过,清闲得把喝茶看书当工作。
传染病防治中心性病科真是门可罗雀,绝大多数性病患者,宁肯去找电线杆子上的祖传秘方花大把冤枉钱,也不愿意到专业医院来,所以性病科是传染病防治中心最清闲的科室。石映山深知自己没有资格享受这份清闲,他对这个病的认知是零,那些喝茶看报扎堆扯闲篇的同事,每一个人都可以做他的老师。于是石映山每天手不离书本,钻研起性病来。
科里几位医生轮流坐门诊,石映山则经常待在门诊室,学习门诊医生对病人如何诊治,虚心求教。科里的每一位医生甚至护士,都被他请教过,不到半年,他已经从一个完全外行,转变为一个相对专业的性病医生了,既消除了“外行领导内行”的尴尬,也赢得了全科医生护士的认可。
这天门诊来了一个女患者,点名要请主任给她看病。石映山来到门诊一看,见这位女士戴着墨镜和口罩,这副妆扮来看性病,已司空见惯。看石映山来了,女人对门诊医生说:“对不起,能请你离开一下吗?”
门诊医生走后,石映山坐下边打开诊疗记录边问:“请问女士有什么症……”
女人摘下墨镜和口罩, “你!”石映山一惊,是杜烟柔。这个女人脸皮真够厚的,石映山一时不知说什么。
杜烟柔说:“这里怎么样,环境啊条件啊,是不是比那个穷山沟好多了?”
石映山懒得理她,以一副医生对患者的口气问:“请问你出现了什么症状?”
杜烟柔说:“我,”她竟轻轻地唱起来:“真的好想你,我在夜里……”
石映山咬牙说:“你害得我还不够吗?”
杜烟柔恬不知耻地说:“怎么是害你呢,要不是我,你就得老死在那个穷山沟里。”
石映山说:“我宁愿老死在那个穷山沟里!”说着转身要出去,忽然想起了姜伟博:“还有伟博,你害得他远走他乡!”
杜烟柔说:“他也混得不错啊,他一个月挣的,咱们俩的工资加一块也没有他多。”
石映山说:“我请你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现!”说着转身走出门诊室。
谁知第二天杜烟柔又来了,又是戴着墨镜口罩,又是指名要主任看病。石映山问:“你究竟要干什么?”
杜烟柔说:“我爱你,你也爱我不是吗?”
石映山说冷冷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但什么也没说。
杜烟柔说:“映山,你不能这样对我,你可以拒绝我,但你不能拒绝爱。”
石映山不想再和她纠缠,回到办公室。门诊医生见他这么快就回来,问:“这么快就看完了?”
石映山说:“那是个神经病。”
这时石映山还没把家搬过来,他住在科里一间单人病房里,吃饭就在街边的小饭店解决。这天他吃完饭刚走出饭店,就见杜烟柔迎面走来。
“这么巧,真有缘哪。”杜烟柔笑得像一朵花。
石映山问:“你也来吃饭?”不等她回答就急忙走开,他怕这个女人会黏着他,可是走不脱了,杜烟柔跟着他说:“我有话跟你说。”
石映山说:“我们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杜烟柔说:“我有事和你商量。”
石映山停下问:“什么事?”
杜烟柔说:“咱们找个地方说吧。”
石映山说:“什么事,就在这说吧。”
杜烟柔大声说:“我想离婚。”
石映山吓一跳:“什么?”一个路过的女人回头看了他们俩一眼。杜烟柔一笑,拉着石映山说:“走吧,咱们找个地方说。”
石映山不情愿地跟着她坐上一辆出租车,来到一处平房区,打开了靠东边的一扇门,石映山迟疑着被杜烟柔推着走了进去。
“这是谁的家?”石映山问。
“我的家呀。”见石映山满脸狐疑,杜烟柔笑笑说:“是我十六岁之前的家,我在这里出生,长大。十六岁初中毕业,我就离开家下乡了,然后上学,遇见了你,然后,然后工作,结婚。然后……”往事的烟尘在她娇好的脸上蒙上了一层薄雾,石映山的心动了一下。
“那现在你的家人呢?”
“都不在了。我现在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了。”
“你还有丈夫和孩子呢?”
“我离婚了,孩子跟着他爸爸。”
“离婚了?刚才你不是说想离婚吗?”
“我是说在我心里早已经和他离了。”
石映山意识到这个女人又在耍花腔,趁自己现在还清醒,赶紧走吧。他说了一句:“离婚是你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我走了。”
杜烟柔说:“是咱们俩的事!”
石映山说:“和我有什么关系?”
杜烟柔:“咱们俩的事他知道了,他就打我,打的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说着撩起衣襟让石映山看。
石映山看了看说:“打哪儿了?”
“这儿呀。”杜烟柔指了前胸,说着将衣服脱下“看到没,这里。”又脱下胸罩。
石映山知道上当了,赶紧向外走,但怎么也打不开门,门被杜烟柔反锁了。
石映山面向门站着,任杜烟柔如何诱导,头也不回一下。僵持了一会,石映山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他就被一双柔软的手臂抱住了,一个柔媚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地说:“映山,是我对不起你,看在我爱你的份上原谅我吧。”
石映山被那个“爱”字激怒了,但他不屑一辩地说:“让我走!”说着挣脱开她的拥抱。
杜烟柔声音颤抖着抹着眼睛说:“既然你不肯原谅我,我也不再强求。那我们就告个别吧。”
石映山长舒一口气,转过身说:“再见!”
杜烟柔笑了:“你个土老帽,告别就是再见吗?”
石映山纳闷的功夫,杜烟柔已经麻利地摆上四个菜,两副筷,两个杯,一瓶酒,酒里还泡着一支人参。她边往杯子里倒酒边说:“一晃我们都人到中年了,我也知道我老了,配不上你了,女人四十豆腐渣嘛,而你,却是一枝盛开的花呢。”
石映山忙说:“不是你说的那样。”
杜烟柔眼睛放光:“你是说你仍然爱我?”
石映山说:“也不是。我是说,咳!”他不知如何解释,在这个女人面前,他的聪明毫无用处。
杜烟柔说:“什么也别说了,你没听那首什么爱的歌里唱的吗:爱是糊里糊涂说也说不清的吗,既然缘分尽了,喝了这杯告别酒吧。”说着她把酒杯举了起来。见石映山犹疑着站着不动,杜烟柔妩媚地笑了:“怎么?怕我下毒?”说着一饮而尽,将空酒杯杯口朝下举着向石映山走过来,将他拉到桌边坐下。此时石映山虽然一口酒都没喝,却已有了醺醺欲醉的感觉。
杜烟柔重新将杯子斟满,双手举到石映山面前,凄凉地说:“喝了这杯酒,从今以后我们俩就互相不认识了,即使在大街上走个顶头碰,我们也只能擦肩而过,顶多回头望望背影。”说着泪流满面。石映山心软了,他把酒接过来一饮而尽,可惜他无法看到杜烟柔心底发出的冷笑。
杯子又被斟满了,杜烟柔仍然双手举着,深情地说:“这一杯,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帮助。你是我的恩师,是我的恩人。没有你在医学院对我的帮助我毕不了业,这次事故没有你的帮助,我就是不坐牢,也会背着处分或者被开除。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呜呜呜!”她竟失声痛哭起来,几滴眼泪落在压花桌布上的一朵花上,细细的花瓣从中心向外辐射,酷似一朵盛开的食人花。石映山也许不知道,日轮花是生长在南美沼泽地里的一种吃人的植物,美丽的花朵就像一个光芒四射的小太阳,它散发出无比浓厚的香味引诱人或动物前来,然后,它就将其紧紧缠住,慢慢地吃掉。石映山即便是知道也为时已晚,他已经被缠住了。
他喝下第二杯酒后,起身向门口走去,门仍然打不开。杜烟柔一手端着一杯酒一手拿着钥匙走过来说:“俗话说,酒要三巡,你把这杯酒喝了,我就开门放你走。”说着把钥匙弄得哗啦啦响。
“好吧。”石映山就要接酒杯,杜烟柔却向回身坐到桌前说:“哪有站在门口喝酒的,来,坐下。”
石映山无奈,只好又来到桌前坐下,把酒接过来一饮而尽。他想,自己终于可以脱身了,他站起来走到门口等杜烟柔来开门,可是这个女人不知道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却转身走进卧室。钥匙在她的手上,无奈石映山只好跟进卧室,请求她开门。杜烟柔揭去床罩,露出一床印有双喜字的大红棉被,她将棉被揭开一角,下面是印有大红喜字的粉色床单,她拍着棉被和床单对石映山说:“看,这是我特意为咱们买的,漂亮吧?喜庆吧?”
石映山隐约觉察出了某种危险,他急于离开,近乎哀求地说:“求求你,快让我走吧。”
忽然,石映山觉得身体里有一股热风在吹,吹得全身燥燥的,痒痒的,两腿间仿佛一有只无形的小手在抚摸着他,撩拨着他,他感觉自己在蠢蠢欲动。他暗忖区区三杯不至于酒后乱性吧。不行,得赶快离开,就再次催促杜烟柔给他开门。杜烟柔这时已在宽衣解带,回头看着他笑,好像在说:“你还走得了吗?”
石映山身体的某个部位挺立起来,随之某种欲望烈焰般升腾着。凭着一个医生的直觉,他很清楚是什么让他欲火中烧,这第三杯酒一定有问题。这个无耻的女人,而可悲的是眼下他迫切需要的就是这个女人,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名誉、地位、前途、家庭,正在被这个女人一一撕得粉碎。他绝望地大叫一声,像一匹饿狼似的扑了过去,似乎也想把她撕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