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打我
公园里的清晨,是晨练老年人们的天下。石映山虽然还没有进入老年人的行列,但是却因病无法正常工作,为了早日康复,他就加入了清晨老人们的晨练队伍。
这是一个雾气迷漫的早晨,气氛有些诡异。来到公园的老人们没有晨练,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在聊着什么。专家说,浓雾中有许多有害物质,此时锻炼反而对身体有害,所以他们在等待浓雾散去吗?不对,他们好像对一簇丁香树丛很感兴趣,不时指指点点,表情似乎有惊恐之色,发生了什么事呢?
答案就在刚刚开走的120急救车上,车上躺着的就是新近加入老人晨练队伍的石映山。几位来到公园晨练的老人听到呻吟声,发现他躺在一丛丁香树下双手捂着头顶呻吟。问他怎么了,他说有人打他。问是谁打的,他说的含含糊糊老人们也没听清,再问他打你的人你认识吗,他一会点头一会摇头。老人们忙拨打了120急救电话,急救车赶到,急救医生问他,发生什么事了,身体哪里不舒服,他只会说一句话:“他打我。”到了医院,医生无论问他叫什么,多大年龄,家在哪,他都是一句话:“他打我。” 从石映山身上没有找到电话,无法联系他的家人,医生报了警。警察询问了那几位晨练老人,了解到此人名叫石映山,外地人,在本地开一家私人诊所。警察去那家诊所联系家属,诊所却大门紧闭找不到人。直到快中午的时候,石映山的妻子杜烟柔才来到医院。
看到病床上躺着的看似毫发无损的石映山,杜烟柔似乎一楞。一个年轻医生简略告诉她,石映山在公园晨练时头部受伤,他自己说是被人打了,但晨练的老人没有看见打人的人。通过CT扫瞄,发现颅内有淤血,应尽快做开颅清淤手术。
也许是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杜烟柔有点晕,她好像没有听到医生后面的话,只一味地追问:“被人打了?怎么回事?被谁打了?打人的人呢?”她凑到石映山跟前问:“老石,怎么回事?”
石映山摸着头,看到妻子,情绪一下激动起来,说:“他打我。”
杜烟柔也摸了摸了石映山的头,果然有一个很大的包。她又急切地问:“你看见打你的人了吗?”
石映山说:“就是他打我。”
杜烟柔问:“谁?”
石映山说:“就是他打我!”脸上现出愤怒的神情,气呼呼地喘着粗气。
杜烟柔急了,大声吼道:“到底看没看见打你的人?啊?他是谁?看见没看见?”
石映山好像被吓住了,两眼直直地盯着杜烟柔,结结巴巴地说:“他,他,打,我。”
旁边的年轻医生提醒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救人要紧。”
杜烟柔回过头对年轻医生吼道:“我难道不知道救人要紧吗?”接着她又俯身摇晃着石映山的肩膀叫道:“到底是谁打的你,你看见了吗?看清楚了吗?你快说呀!”
石映山双眼直直瞪着眼前这个女人,目光中既有愤怒,又有恐惧,结巴得更厉害了:“你,你!他,他,就是吴,吴……”下面的话被杜烟柔打断:
“你呜呜什么呀,是你不小心自己摔倒的是吧!你是不是自己摔倒的!是不是?说呀!是你自己摔倒的!”
周围所有的人都楞住了,他们被眼前的这个女人搞糊涂了。有人提醒说:“你别着急,让他慢慢说。”
不知是被杜烟柔摇晃的,还是被她气到了,石映山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他伸手揪住妻子的头发,脸涨得通红,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杜烟柔费了好大劲才挣脱开石映山的手,石映山突然呕吐起来。
年轻的医生看不下去了,一边吩咐护士将石映山翻身侧卧,以免呕吐物进入气管,一边厉声对杜烟柔说:“你到底还想不想救他,情况越来越严重,再纠缠下去他就没命了!”
杜烟柔转回身,一把揪住年轻医生白大衣的胸襟:“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就这样和患者家属说话吗?”
这时来了一位年纪较大的医生,拉开杜烟柔说:“冷静冷静。请过来一下,主任请你。”拉着杜烟柔向主任办公室走去。
杜烟柔边走边气呼呼地说:“小毛孩子,牙长齐了吗,教训我?”
主任向杜烟柔简要地交待了石映山的病情:“初步诊断为重度闭合性颅脑损伤,不容乐观,现在已出现意识障碍,颅内压呈进行性升高表现;应立即做开颅血肿清除手术,以避免颅内高压产生的严重后果。”
“那,”杜烟柔说:“除了开颅,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当然,还可以采用保守疗法,不过硬膜外血肿不易吸收,保守治疗效果不好,一般是疗效不大。”
“如果做开颅清淤手术,你能保证万无一失,让他恢复从前的健康状态吗?”杜烟柔有点咄咄逼人。
主任下意识地揉了揉了耳朵,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因为他听说杜烟柔也是做医生的,这样的话会从一个受过医学专业教育的医务工作者口中说出来吗?也许,在突然打击面前,人的理性会被感性淹没。沉吟片刻说:“你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万无一失恐怕谁也……”
“恐怕谁也不能保证是不是,或者干脆说,根本没有把握是不是?”杜烟柔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忙说了声“对不起”,语气稍稍缓和些:“主任,对你们来说,这只不过是千千万万手术中的一个,可对我来说,这关系到我一生的幸福啊。对老石来说,是性命攸关啊!你叫我们做家属的怎么、怎么,呜,呜,呜……”说着趴在桌子上,哭得肝肠寸断。
主任极力劝导:“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抢救病人要紧,时间就是生命啊!”可是杜烟柔仍哭得有滋有味,急得主任直搓手。外伤性颅内血肿形成后,其严重性在于可引起颅内压增高而导致脑疝,再拖延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主任强行抑制内心的焦急,尽量心平气和地说:“请冷静点,你也是学医的,怎么……”
“学医的!”杜烟柔昂起涕泪纵横的脸抢过话头说:“学医的就应该拿自己的亲人做试验品吗?”说着又忙道歉:“对不起,我就是太,太……”语未毕又趴在桌上,嘤嘤啜泣,谁都会以为她对丈夫的感情是何等深厚啊。
主任显得手足无措,正在这时,门被推开,那个年轻医生进来说:“主任,快准备手术吧,病人快……”看到主任又摇头又摆手,看到趴在桌子上哭泣的杜烟柔,年轻医生不解地说:“可,再不手术就来不及了呀!是家属……?”
主任打断这个一心想挽救石映山生命的小伙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而石映山则在杜烟柔的哭泣声中,失去了最佳抢救时机。
石映山死了,他大睁着双眼,大张着嘴,那样子连同样是医生的杜烟柔都感到恐怖。石映山大睁着那双再也无法聚焦的眼睛,不知是想继续看着这个他生活了五十多年的世界?还是想看一看八年未见的女儿?抑或是想看一眼身边那个惺惺作态正上演哭戏的女人?但是他什么也看不到了。那大张着的嘴想说什么?说他不是自己摔倒的,是被人打倒的,他知道打他的人是谁;或者他想说他不甘心就这样输掉了,输掉了家庭,输掉了前途,输掉了金钱,输掉了性命?但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