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雾霭香
文丨素国花令[莫落血棠]
火光之下,那格桑花艳丽耀眼。
若说方才温从戈还能强压情绪应对自如,可此时此刻,他再难隐忍,抬手想去拿那方布帛,却被男人扬手躲开。
男人嘴角一勾,嘲讽一笑:“现在认了?千尘呢?她在哪儿?”
温从戈指尖攥紧,缓缓收手却是假晃动作,腕提肘伸,他猛然一掌拍在人胸口,男人退后几步,吐出口血。下一瞬,剑锋搭颈,温从戈被围困他的人压跪在地。
他一字一顿开口:“你、也、配?”
温从戈盯着他的目光淬了几分寒,可恨方才临时起意骤然出手,没能来得及给人致命一击。
事情虽超出了控制范围,但温从戈向来信奉不死便能翻盘,他暗凝内力,掌间摸到扇骨,冷冷地看着男人那张脸。
“阿娘的名讳,你也配叫?”
男人低沉地笑起来,一双眼冷沉如夜,他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如看一只蝼蚁一般。
温从戈只觉骨子里的惧意震彻心鼓,可比惧更翻涌的,是恨是怒。
男人嘲讽开口:“不过一个荡妇罢了,有何不配叫?”
温从戈指尖攥紧,暗藏的杀意几乎透体而出,然暗卫恐还未到,只得拖延时间。
温从戈齿端轻咬,一字一顿:“终于见到你了。”
不死不休的仇人,在这一刻交手。
男人笑意收敛,四目相对,眼里是如寒霜般的杀意碰撞。
男人冷然开口:“不三不四的女人生的贱种,若非有所求,也配见我?香方录,交出来。”
可笑他阿娘经年几遭痴心妄想,却怎么看上这么个薄情郎?
温从戈低低笑起来,扇落掌间,语腔带笑:“很好,很好啊,你也不配。你既瞧不上眼我阿娘,又何必要她的香方录?”
温从戈拨开扇子,肩端顶剑而起,扬手打开几道剑端,锋刃划过他脸颊颈侧,徒留道道血痕,他却无知无觉。
有剑锋刮落他耳畔穴道中的银针,失嗅感退却也无暇顾及,扇刃划开几人脖颈血雾扬洒。
被破开队形后,那帮人快速聚敛,斜剑立在他周侧,形成了一个新的包围圈。
温从戈缓缓斜扇垂下扇刃血色,站在人群中央,脊背挺直,血色顺着他颊侧,沿着尖削下巴淌滴坠地。
内力灌扇,温从戈扬手旋扇而出,击中几人胸口将人击倒,收扇而回时,他隐隐闻到一股浅淡暗香。
温从戈还来不及辨别那香味是什么,只觉胸口骤然压抑闷痛,血气翻涌,喉间涌上铁锈味,他蓦然吐出口血,却强撑着站在原地。
“你斗不过我的,方才我还不敢确定,现在——我确定了,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不巧,我也正在找你。你未免太过自信,还未斗过,你怎知我斗不过?”
纵然温从戈此刻毒发,他也强撑着没有示弱半分,盘算着拼命一搏的胜算有多大。
男人轻嗤一声:“你身上的毒,可没那么好解,只要一点点雾霭香,就能再度勾起你身上的沉毒。你这样的野种,我怎么舍得让你这么好活,又怎么会让你那么容易就死呢?”
男人看戏一般看着温从戈,似乎断定了他此番插翅难逃。两个猎手交手,到底还是温从戈落了下乘。
熟悉的痛感沿着经脉,蔓延向四肢百骸,温从戈咬牙看着人吐出口气。
“那我岂非还要谢谢你了?”
远处绽开烟花,算算时间将将好,温从戈抬手屈指,抵在唇畔打了声呼哨,凌知霜带着人,顷刻冲出。
男人却看着那烟花信号,倏然一笑:“我们还会再见的,拦住他们。”
那男人只带了几个亲信,转身轻功掠走,温从戈抬脚想追,奈何腿上如灌了铅一般动弹不得。
临身前,有剑锋向温从戈刺来,若是平常,他本能躲开,可此时此刻,他却如脚下生根,动弹不得。
就在温从戈以为这一剑他必然要受下的时候,这道剑,被另一道剑锋迅速格挡。
温从戈视线模糊几分,他看见魏烬身姿潇洒,墨发飞扬,骨节分明的手握着长剑,漂亮的挽开了一个剑招,将那方才袭击他的人绞杀,以守护的姿态护在了他身前。
凌知霜见状,亦是带着人靠拢站位,为温从戈形成了一道保护墙。而这一切,不过是几息之间。
但也仅仅几息之间,剧痛便贯透了温从戈的身体。他已无暇顾及周遭战局,只听得见刀剑碰撞声声入耳,凭填几分烦躁。
毒发之下,经脉窄挤,他只得用内力一遍遍环绕冲去,喉间已然干涩生疼,肤上如被烈火灼过一般。他手背上青筋暴起,血管经络间,蔓延开紫红色痕迹,如花藤攀臂而上。
这痛感,温从戈再清楚不过,却又无能为力。
寒冬天气,他的额发却已被汗水浸湿,贴在脸上。
温从戈闭了闭眼,直到被魏烬扶住手臂,紧绷的身体方才松懈下来,趔趄后退一步,呼出口浊气。
魏烬微微皱眉,半搂半抱的扶着他,低声问道:“你还好吗?”
温从戈微微眯着眼,摇了摇头:“没事。”
凌知霜察觉到了什么,语速颇急切的汇报道:“属下查过,都是死士,身上除了梅花印记,没有任何身份象征。”
温从戈齿端紧咬,从牙缝挤出一句:“查,就算把整个中原翻个底儿朝天,掘地三尺,也要给本座把他找出来。”
凌知霜跪地应是,温从戈便任由魏烬掺着离开。
……
栀崖酒馆房间。
灯光未开,整个房间除了炉火篝燃带起的细微声响,静谧的可怕。
温从戈呼吸沉沉,他低声开口:“程小爷,你先出去。”
魏烬张了张嘴,应道:“好。”
他知道温从戈的逞强,便松开手,退了出去,却站在门口并未远去。
温从戈哪里还能顾及那么多?光是扼制剧痛,就已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强撑着走到床边,狼犬微微抬首,嘴里发出声声呜咽。
温从戈脚下一软,掌撑床沿坐倒在地,扶床揪着被褥深吸口气,探出手去抚了抚狼犬毛发安抚。
当年温从戈拔除余毒时,便被孟老告知,或许无法除根。虽已有心理准备,可再次毒发时仍觉疼痛难忍。温从戈自认承受痛苦的能力高于常人,可此时此刻,他只觉这疼痛,比之当初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何其可笑?一道雾霭香,便将孟老与他四余年的努力白费。
狼犬舔过他颊侧伤口,他无声呼吸着,将声音压抑在喉腔,抬指力气皆无,只得紧攥被褥才不至于翻倒在地。
窗外云消出月,惨淡的月光照进房内。
魏烬靠在门边,细细听着声响,却什么也听不清,他被对那伙人的恨与对温从戈的心疼催红了眼眶,指尖颤抖到不得不捏紧自己的剑克制。
他的小孩儿在受苦,他却什么也做不到。魏烬蓦然想起他还没吃晚饭,无声退了几步,转身离开。与其站在这里什么也不做,还不如找点事做呢。
房中,温从戈运转着内力,一遍一遍强冲过经脉,只引得浑身刺痛。月光下,他卷乱的袖子掀起,露出一截手臂,臂上紫红痕迹如花藤蔓延,灼烧感亦一同蔓延全身。
那手臂上的痕迹,与他的白皙肤色一对比,着实刺目,
浑浑噩噩间,温从戈都不知过了多久,挨过剧痛,臂上紫红痕迹终是与灼烧感一同退却。
他闭了闭眼,将内力再运几周,撑着酸涩身体起身,狼犬跳下床榻,跟在他身边亦步亦趋。
温从戈走到桌边时,燃起了烛火,狼犬立爪拨了杯子和茶壶到他近前。温从戈肌肉酸涩,手上抖得厉害,他深吸口气,提壶倒了杯水。
执杯时,撒出几滴落在手上,他猛地仰头将水喂进嘴里含住,水杯重重地落在桌上,应声碎裂。
温从戈鼓腮含水半晌,垂眸回忆着雾霭香的香方。
雾霭香,气味清淡,其以花为主辅,加以药草配料作为醒神香存在。
后来温从戈不是没闻到过,而是那之后闻到的,是千尘完善后的雾霭香。
温从戈等到呼吸渐稳后,将嘴里的水小口小口咽下,润了润干涩喉咙,沐浴过后换上干净衣物,吃了些枣糕也没能补足体力。
他坐在桌边发愣,魏烬敲了敲门,半晌没听见应声,只得推门而入。
烛光下,温从戈的发丝湿透,披露在身后垂水,半张侧脸发白,细微的血痕已经凝血,一双桃花眼,眼尾飞红。
魏烬无声叹气,思虑着怎么开口问,又怕他不肯说。这小孩儿犟脾气,嘴硬得很。
魏烬理了理心绪,走过去将食盒放下,嗔道:“怎么不把头发绞干?”
温从戈微微回神,倦倦笑了笑:“无妨,房中暖和。”
魏烬不以为然,拿着巾帕帮他擦头发,他只得乖乖坐直身子,岁三挤进他怀里蹭了蹭,他抚着岁三颈侧安抚着。
魏烬说道:“你晚上还没吃饭,吃点东西吧。”
温从戈微微勾唇,打趣儿道:“你做的?能吃吗?”
魏烬理了理他的发丝,散散挽了个发,气闷说道:“你这没良心的小孩儿,惯会打趣儿人。玉娘那丫头睡了,我去酒楼外带的。”
温从戈微微敛眸,往桌上一靠,说道:“我没胃口,不想吃。”
魏烬坐到他身边,揭开食盒,将清粥小菜取出来,放到他面前,作势要上手。
“你不吃,我就只能喂你了。”
温从戈嘴角一抽,把粥碗往自己身边揽了揽:“倒也不必。”
他伸手拿起勺子,舀了口粥,就着菜一并喂进嘴里,虽都是他爱吃的,可此时此刻,却有些食不知味。
魏烬问道:“你今日怎么了?那一剑,你不该躲不开。”
温从戈手上一顿,微微垂眸说道:“躲不开便躲不开,他们不会让我死,顶多受点伤。”
魏烬深吸口气,语气加重:“小孩儿!你看你又不说实话。”
温从戈心知肚明,却还是茫然偏头看他:“怎么了?我说的是事实啊。”
魏烬心下无力,他抿了抿唇,固执地将话题继续:“你不爱惜身体,不是让你躲不开那一剑的原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就这么难吗?”
“我没事,别问了。”温从戈微微垂睫,拿着勺子拨弄着碗里的粥,“我不想说。”
“我一直以为,一别十五年,我们之间的关系就算不能更进一步,也起码还是朋友。”魏烬站起身,失望地开口,“可你呢?你是不是从来没把我当成过朋友?”
温从戈手上顿了顿,张了张嘴想否认,想说他没那么想过。可否认之后呢?他势必要给出一个确切答案,而那个答案,又恰恰是他说不出口的。
他不答,魏烬看不清他的表情,心间沸火被沉默浇熄,只剩下无力。魏烬眸间黯了黯,转身离去。
行走间带起的风,将烛火摇曳了一下,徒增几分落寞意味。
温从戈心头泛起凄苦,再无心吃什么东西,他将粥推到一边儿。伸臂时袖子滑开一点,露出了手臂上遍布的疤痕,以及那如花藤一般,布满在脉络之间的紫红痕迹。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