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在地上,把自己的名字一个个往墓碑上刻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
几十年过去,那段关于他的记忆都已经开始模糊消散,可我仍然无法体味,那个在傍晚的暮色里独自为自己刻着碑文的老人,心里头的滋味。
他是村里唯一的五保户。
我认得他时,他和老伴住在村东麦场边的土房子里:又矮又破,墙面坑坑洼洼的,还有几条裂缝。土院墙倒塌的地方,竖着几根稀疏的木棍。大门和门楼,也是用一些歪扭的木棍做成,透过缝隙可以看清整个院子。
他的老伴儿是一个看上去脏兮兮病恹恹的老太太,身体差到连出院门都费劲,平时跟村里的人也几乎没什么交集。她走不远,别人也极少愿意去找她串门,小孩子们对这个孤僻的老人也有种天生的害怕。
可每到傍晚,我们的嬉闹声传进院子,她就会拄着拐棍挪到门前,远远的看着。直到天黑下来,我们陆续被喊回家吃饭,她才慢慢起身,收拾柴火。
他们没有儿女。母亲说,老太太曾跟村里人说起她是党员,革命时弄坏了身子孩子没了,也不能再生育。后来党员证丢了,党员的身份确定不了,也就无法享受很多政策。
我说老太太脏兮兮的,还经常坐在门口看我们玩,但我们都不敢靠近她,甚至有些孩子还远远的骂过她时,母亲却郑重的告诫我不准对她没礼貌。母亲说她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姐姐小的时候,她经常拄着拐棍把她攒下的鸡蛋送到家里给姐姐吃。
后来她身体日渐不好,也再没有力气走来我家。
姐姐后来也跟我说起,老太太包包子、饺子的时候,都会站在院门外看一阵,只要看到姐姐,就会远远的把她喊过去,给一些包子、饺子让姐姐拿回家。姐姐说,他们院子里那棵不大的李子树,每年结不了几个,可老太太却舍不得吃,总把几个熟好的留给我们。
我模糊记得:老太太站在院门前喊我,递给我一个紫色的李子。见我迟迟不肯伸手,她着急的跟我说:这李子不脏,在树上熟好了,甜得很。我才怯怯的伸出手,接了下来。可我最终还是没有在她面前把那个李子吃下,我拿回家,没有吃一口。
我不知道老太太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好像她走的时候我没有在村里。只记得她走后,那个暮色中的男人开始走到院门外,自己收拾柴火。
他开始在村里给那些盖房子的人家用高粱杆绑把子赚钱。他的身体还很壮实,把子绑的又快又好,屋前邻居家翻盖新房的把子,就是他在我家门前的空地上,一根根绑得。
老伴儿走后,我没看到过他悲伤。好像他突然地出现在我面前,笑呵呵的开着玩笑、干着活。直到一天,我看到还壮实的他开始准备自己的后事时,才隐约感受到他心里的悲凉。
那个下午,我走到麦场里,看他一个人在门前忙碌着,把拌好的水泥石子放到地上的木框里抹平,然后蹲在地上,小心认真的在上面写着字。我在他旁边,安静的看了很久。
我那时还小,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回家后我问父亲,父亲说,那是他从村里一户盖新房的人家要来的几桶水泥灰,给他老伴儿和自己做的墓碑。
如今,转眼已经过去二十几年,我早已忘记他是怎样离去的,也不知道他亲手给自己做的墓碑,埋在他坟前的样子。如今,当这些尘封的久远记忆,再次回到眼前的时候,不禁感慨万千。
一个一生无儿无女,又失去老伴儿的男人,为什么要在自己还壮实的年纪,去给自己准备墓碑呢?他认真刻在碑上的字,又想给谁看呢?他没有亲戚、儿女,死后的坟头,只会一年年的荒下去,不会有人祭奠和打扫。而那块他亲手刻的墓碑,只会慢慢的,被一片荒草掩埋。
直到现在,我仍不能明白那个暮色初上的黄昏,他小心的在墓碑上刻下自己和已逝老伴儿的名字时,是怎样的心情。我也没有想明白,他刻在墓碑上的字,是留给谁看的。
我只记着,在一个黄昏,我安静地看着他,慢慢把碑文刻完。夕阳下,他站起身来,看着地上刚刻好的墓碑,安静的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