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箭士柳白猿》后三天,我才打算落笔。为什么要过三天?小时候学素描,画好后老师说站远点眯着眼睛看。有些东西站太近看得太仔细,反而失了真实。徐浩峰的三部曲,第一部《倭寇的踪迹》和第三部《师父》,看过都有些日子了,而第二部《箭士柳白猿》刚上映,得隔三天,才能把这三部放在平行的位置,才有全局的感受。
对徐浩峰电影的初略印象是写实。但写实并不是客观现实。任何作品不可能是客观现实,客观现实中美的那部分提炼出来整合起来,才是艺术。
先来看武术。徐浩峰电影的动作戏,几乎是所有电影打斗场面中最写实的,不管是两人对打,还是一人套路,都接近现实。但那也只是接近,现实中习武之人切磋,对外行来讲,并没有观赏性。师父跟我讲套路中的每个动作时会解释实战用法,比如某个动作老架里两手应该是一肘的距离,实用性是一手抓住对方手腕另一手托住对手肘关节从而把对手的手臂锁住,但在参加套路比赛时为了好看两手的距离会远大于一肘从而显得动作更加舒展。武术的作用是杀人,不是表演,生死只在一线之间。有枪以后实用性大大削弱了,只好沦落为表演。徐浩峰的武戏至少在追求还原现实与观赏性的平衡点。这是第一层真实与虚幻。
再来看人物。如果说针对《师父》的主人翁还能讨论一下历史上的人物原型,《箭士柳白猿》则没有这个必要。《箭士柳白猿》的主人翁不仅人是虚构的,连那个仲裁人的身份也是虚构的,甚至在徐浩峰自己的小说构建的世界观中,柳白猿都不是一个仲裁人而是一个刺客。也就是说,《倭寇的踪迹》和《师父》都还是借着真人真事的名号来讲述一段江湖的传说,而《箭士柳白猿》则完全是徐浩峰为这部电影重新设定的虚拟世界,而要看这部电影,就类似于要看《疯狂动物城》一样,先接受兔子和狐狸可以说话这一设定。在这个虚拟世界中,主人翁在仲裁人、有两个女人的男人、被强暴姐姐的弟弟这三个身份中纠缠。每个人都会有多重身份,而这些身份之间相互牵扯的理性与情感的冲突,乃至死循环,却是真实的。有解决方案吗?没有。能提炼出普适的模型吗?不能。我认为这个世界就是死循环和无解的。这是第二层真实与虚幻。
再来看叙事手段。与另两部不同,《箭士柳白猿》运用了非线性叙事。这个术语怎么定义我懒得研究,但它的特点和美妙之处在于,看到一个一个支离破碎的片段,不需要刻意理性思考,不需要列出时间表哪个片段在前哪个片段在后,观众头脑会自动生成一幅完整的图画。头脑中的这幅完整图画会让你理解整个故事和每个人物的来龙去脉。这其实更接近我们从这个世界接收信息并形成认知的真实过程。而为了观众能够得到这样美妙的用户体验,导演也就是产品经理需要精心组织和安排每一个片段。用户端越接近本能,设计这个产品的工作人员就越是需要付出反人类的努力。所以,徐浩峰的三部电影中,虽然我认为《箭士柳白猿》的故事是最差的,但能看出来他的诚意和真心。不过他自己也是这么说的,《箭士柳白猿》不是拍给大众的电影,是拿去参加电影节的。真实的头脑处理过程和破碎的时间线,这是第三层真实与虚幻。
必须看过徐浩峰的三部电影,才能对他有个完整的认识。他有审美的追求,也有取得商业成绩的实力。作为熟悉徐浩峰构建的武行世界的人来说,看《箭士柳白猿》是有必要的,它让你看完之后许久还余味不绝。如果不熟悉他,如果不喜欢他的《师父》,就不用看《箭士柳白猿》了,毕竟《师父》是大情节经典叙事商业片。
另外,我最近学到一个词,叫解构主义,不知道用来形容《箭士柳白猿》是不是合适。
(全文完)
附:于老,走好
由于本文主题的关系,有个特别想说的内容没有放到正文,只好放在后边。
《箭士柳白猿》中的“世上再无柳白猿”我无所谓,但本片是于承惠的绝唱。于老2015年去世,在本片中扮演匡一民这个角色。之前我只在《倭寇的踪迹》中见过他,他的动作是我见过的电影中最接近真实的武术神韵的,然后去查资料,果然是从小练的。
徐浩峰的御用演员宋洋很不错,眼神中能透露出那种生猛然而又无所屌谓的气质。但是没有于老压阵,徐浩峰或许只能拍《师父》这样的电影了。
我很喜欢于老,他凭电影中几个动作征服了我。就像小时候有个叫做博比奇的德国球员凭一个鱼跃冲顶征服我一样。准确的说是征服我的审美,这是我的趣味。世上再无于承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