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底下,众人沸腾了,大声地叫好。罗琳看着台上梁琪和方明两个人含情脉脉的样子,想起想到从前的晚自习,不经意抬头,会看见高高的陈峰站在她前面,微笑着把花瓶一样的酸奶放在她的图板上,两人都不说话,含情脉脉。那个时候陈峰又高又瘦,穿的衣服总是给人空空荡荡的感觉,他们一起在月光下散步,她觉得冷的时候,他总是用衣服裹住她,路灯照着一个臃肿的人蹒跚着走,边走边笑。
她想起来毕业的时候去他上班的地方看他,陪着他赶图,晚上就睡在他们办公室的图板上,半夜里她醒来,听见他一边说着梦话,一边将被子扬起来将她裹住,生怕她翻身掉下桌子去,罗琳看着灯火辉煌的舞台,好像闻到了陈峰身上她熟悉的味道。
台上喊起来: 陈峰,陈峰,
方明在喊陈峰,他来了吗?罗琳看到一个高个子的男子走近舞台,她看到他了,陈峰迈开长腿二步跨到了台上,他娴熟地拿起梁琪递给他的话筒,讲: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在门口就听得到这里的笑闹声,我是不是错过了最精彩的节目了?
那充满磁性的男声,有点低沉有点暗哑和冰冷,这声音瞬间让她听见,二十五年前那个少年人在她耳边的呢喃:
一艘小船孤独地
航行在海上,
它既不去寻找幸福,
也不逃避快慰,
它只向前远航
身下是静寂蔚蓝的大海,
它头顶太阳的金冠
将直面的风景
同了过往的故事
与深藏在心底的一起
幻化成泡沫
你没有错过啥子,还没有轮到你,有人笑着喊
罗琳,罗琳,台下有人在学着陈峰的声音喊着,
罗琳看见陈峰在台上的亮光里找寻她,身边的同学都在起哄,她听见他在台上叫罗琳,罗琳,一模一样的语调,但是声音经过了烟酒的渲染,罗琳听起来有点感伤,她低下头去,贾晓榕忙抓着她的手向陈峰招手。
罗琳突然觉得自己穿得太隆重了,酒红的旗袍镶了暗红的滚边,丝绒的材质在灯下发着细碎的反光,好像在表达强烈的期待,莫名的燥热烘烤得她汗流浃背,她又觉得旗袍的袖子太短了, 露出的手臂会不会有太多的蝴蝶赘肉,腋毛都没有刮净,她忙从贾晓榕那抽回了自己的手,将两臂夹着胸,双手合十肘在桌上,心中懊悔,早知道她应该穿得家常一些,又想已经这样,并无办法,只得暗暗提了口气,收腹挺胸,装着无辜的微笑。直到大家齐声喊,罗琳,罗琳,她才不得不站起来,慢慢地走向陈峰。
有多少年没有见面了?罗琳一边走一边算计着年数,断断续续听过他后来去了美国读书,之后又去了北京教书,边教书边开了个设计公司,似乎做得很成功。
终于,罗琳走上了舞台,陈峰早已站在台阶边上迎接着她,她眼前的他,比之从前,胖了很多,却正是中年人刚刚好的样子,罗琳见他穿着牛仔裤跟白衬衫,笑着伸出手,好像从前在宿舍楼下等她的样子,只是那张脸结实圆满,微笑得恰到好处,是一种漫画似的夸张的,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罗琳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她走过去,也伸出手去,冲他微笑。他拉住她的手,直接把她拉到了怀里,罗琳完全没有准备,她懵了,他身上的麝香青茶古龙水淡淡的苦艾苦橙味道让她眩晕,他仿佛一下就感觉到了她的迷茫无助,忙放开她,左手拿着话筒,右手笼住了她的腰。
台下又是喝彩声,还有人吹口哨,有人起哄:说一下毕业后为什么没有在一起,说说,两个人后悔没有。
有人说,当初你们两个,就是我对初恋最美好的幻想了,说吧说实话,我的幻想是怎么破灭的?
罗琳将眼睛聚焦在台下远处的门框上,咧开嘴微笑,配合着这样的展览,她感觉自己跟陈峰像二个世代的人呢,她穿着旗袍,他穿着牛仔裤。罗琳心想,不知那个天天晚上躺在他臂弯里的女人是怎样的一个女子,一定是个心思缜密的美好的女人,她想,又瞟了一眼陈峰的衣服和那油光铮亮的鞋子,觉得都很体面,却一点不张扬。
罗琳觉得热,头上渐渐渗出了汗水,她听见陈峰侃侃而谈,说自己当时太过幼稚,也太穷,没有能力给罗琳更好的生活,她听他这样讲,仿佛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心里空空的,一直在回响着他的话语,身上觉得冷,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种听到老套故事情节的倦怠让她站立不安。
她的灵魂仿佛出窍了,去了一个身体不能到达地方,她看见自己配合着他走台,她也感觉到了他搭在她腰上的手的力度跟方向,隔着一层丝绒一层真丝衬里,她感觉到了他的手的热度,滚烫的迟疑的试探。很快他们走完了,下台的时候,她模糊地听到他的耳语拌和着酒气:我爱你。说的是英语。她听着刺耳,觉得又土又拙,但那口气凑得太近,撩拨得她又痒又麻。她要下台去了,他捏了捏她的手,她抬眼望他,四目相对,他眼里那些曾经让她心跳的光亮包围在一堆深深浅浅的鱼尾纹里,仿佛一下失足,罗琳感觉自己跌进了往事的枯井,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