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子黄时日日晴

(本文原创,文责自负)

多么美丽的杏呀


      对吃杏儿有瘾多少年了?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来。她爱吃杏,还爱吃杏仁儿。

      吃杏的那天总是非常晴朗。夏季草原,天蓝得如此纯净悠远,一丝丝云都瞅不见。我无数次入迷地仰望那无边无际的湛蓝,心里升起无数快乐感动似的情绪,想高高蹦起来,想大声笑起来。天愈蓝而衬着种了杏树的人家院子里,挂满树枝的杏儿们越发黄澄澄,一晃一晃地朝我招手,散发着扑鼻而来的杏儿香。从前,草原上的杏子黄已八月了。

    “卖杏儿啦!大起早摘的!”

      挎着篮子的老大妈、老大爷在机关大门口蹲坐吆喝。我听见了,母亲当然也听见了。我撒腿就跑,母亲没有跟过来。两大篮子黄澄澄的杏儿,黄里透红,又新鲜又水灵,惹得我直咽口水。邻居们纷纷问价,砍价。我着急地回头看母亲,她始终站在人群后,不慌不忙地看热闹。人群终于散去了,母亲才从容走过来:“剩下多少?便宜点给我哇,我都要了。”对方就兜底卖给母亲了。

      红砖瓦房里的母亲,洗干净杏儿端出来,放在圆桌上。我们小孩子一涌而上,和母亲一起享受起杏儿来。母亲自幼脾胃不太好,唯独馋杏儿和冻柿子。而杏儿下来的季节,又是一年最温暖明亮的夏天,母亲的吃杏就格外放松。她舒舒坦坦地坐在椅子上,一头直发被夏风刮得有点乱。她穿着朴朴素素的布衣裳,眼神里透着特别的愉快和温暖。透亮的阳光穿过玻璃照着她的脸庞,特别像荷兰画家维米尔油画中的劳动妇女,表情娴静而柔和,忍耐而吃苦。她用手轻轻掰开杏,把杏核拣出来收到另外一个碗里,然后放松而快乐地吃掉两瓣杏儿。我不自觉地学她,同样快乐地吃着杏。当地的黄杏儿不大,可是酸甜有味。那个味儿必须是杏子本身的鲜味,还透着摘下时的清甜,这个清甜滋味又以离枝时间长短来计算。吃杏的那个时刻我总是忘不掉,已熟的杏儿黄里透着嫣红,像个羞答答的小姑娘。掰开杏的两瓣儿,露出颤颤巍巍的杏核,两瓣杏呈现完美的圆弧,内心干干净净,露出杏儿特有的纯美本相。不用怀疑,这一准是上好的杏离枝不久。

      一个夏天,能够这样大吃特吃杏儿的时候有三五次,每次吃下的杏核,母亲把它们认真洗干净,一一晾在窗台上。不久,北地阳光就把它们晒得发白了,表壳微糙,若无其事地呆在窗台上,闲看我们小孩子暑假里跑来跑去地玩耍。

      发白的杏核,即使拿来抓着玩,不过随意挑走几颗而已,扮演我带妹妹玩过家家时“碗”里的肉包子等等好吃的;同样也是我下五子棋时的爱物。杏核玩久了,油脂和汗水的融合,就有了厚重的包浆,有了陈年老物的色泽,揉捏在手里咯吱响。会在某一天黄昏的晚饭后,点点繁星还没有出现,西天还抹着好看的火烧云,倘若锅底还有余热,母亲就从窗台上抓一把杏核,蹲在门口台阶上用小斧头认真砸,砰砰几下,杏核儿就裂开了两瓣,乖巧的桃心杏仁就跳出来了。母亲吩咐我扫掉渣子。她把7—8粒杏仁丟到微微发热的锅里,用铲子扒拉一会,杏仁儿渐变焦黄,发出“卡吧卡吧”的声音,香味满屋子奔跑的时候,就该出锅了。

      但是,每当母亲兴冲冲炒完杏仁,放在盘子里,只是小小一点。给我们吃的时候,每人才分2颗。她表情瞬间又严肃起来,声音特别郑重:“这杏仁可不能多吃!多吃有毒!”她说到有毒两个字又重重强调,眼睛藏着吓人的小火苗盯着我们小孩子,唯恐我们听不见,不相信。她说的时候整个上半身都不由自主有点紧张,连带她绷紧的表情也像个“我的情报是真的,绝对没有瞎说”的地下•党的特派员。唬得我哪敢不相信?!她拿起一枚杏仁儿,像操作秘密•工作似的,凝神屏气,用手极仔细地掰掉最苦味的部分:头和尾,然后把剩下的杏仁儿放在自己嘴里品一品,嚼一嚼,眉开眼笑地咽下去:“好吃!苦香!”我们小孩子早就馋了,她带头一吃,格外勾我胃口,于是我也捏起杏仁儿掐头去尾,模仿母亲的动作吃杏仁儿。果不其然,那种炒杏仁儿特有的焦香味道加上一丢丢苦味儿,真是一种一言难尽的别致味儿!尤其是那一缕苦,并不是苦药的苦不堪下咽。母亲肯定自小习惯了这种特别的味道。我学母亲吃,逐渐对这种特别味道吃上瘾。母亲对吃苦杏仁的忠告,每吃一次重复一次,从来不忘记说一遍,像后来在蓬蒿剧场反复看一场精彩话剧,我一直都记得所有细节。

      长大之后才知道,关于杏仁儿,母亲说的全是对的!(杏仁儿里含有氢氨酸,吃40~60粒可中毒,50~100粒可致死。小儿口服5粒引起中毒,服10余粒可致死。)母亲吃烤杏仁儿,我猜是她小时候和姥姥学来的,所以会传承吃苦杏仁儿法则。她一直严格控制我们吃的量,所以一直安全无事。妹妹说她也记得小时候吃烤杏仁掐头去尾剩下那一丁点,受不了那苦味而吃不下。

      母亲每次砸杏仁、烤杏仁、吃杏仁的过程,我记得那么清楚,比记吃杏肉还精确。长大之后,离开母亲越远,越能在生活中不自觉感受到她给我的影响。我如今在知道苦杏仁儿的确有微毒的情况下还把杏核洗净晒干收集起来,为什么?小孩子在不由自主地模仿母亲。我现在并不去砸开杏核取杏仁儿了,只是像静物一样晾晒在窗台上的小盘子里,涂上五颜六色画成捣蛋鬼的面孔。每每看见杏核,就像魔法显灵一样,母亲就会出现。那个一生爱书法、爱唐诗宋词的她,在那年那月的碧蓝天空下轻快地走着,披着满身金色阳光……

      吃着美味大杏时,又想起我的另一位慈爱的母亲——三姨。今生吃过的最好吃的杏来自亲爱的三姨家。如果把鲜杏美味的程度以离开枝头的时间长短来计算,那么三姨给我吃过的杏儿,就是最鲜美无比,举世无双的!

      三姨同样是我的母亲,因为我是吃她的奶水长大的。为了哺乳我,她断了我板姐的奶。每当厚脸皮的我香甜吸吮三姨的奶汁,还在馋奶年龄的幼小板姐不争也不抢,主动地背过身站在墙角,等我吃完奶,她才转过身来。三姨下地去劳动回来,我和板姐守在姥姥家门口,等着三姨扛着锄头回家时,俩人喊着“妈妈” 争先恐后跑过去要抱抱。整个童年,三姨给我和板姐亲手缝制过年的新衣物,因为我俩一般大,总是穿得一模一样,常被人家认成双胞胎;每个寒暑假我到三姨家比自己家还快乐开心。三姨是多么认认真真给我当妈妈的呀。她又是那么心灵手巧,爱笑爱逗,我爱看她剪纸、绣花,爱听她讲故事,唱民谣,爱和三姨一起哈哈笑。28岁时,我把吃奶娃娃带回三姨家断奶,像住在娘家一样自在。我把八个月娃娃留给三姨照顾,自己回北京去工作了。三姨日夜操劳,把我的娃娃当成亲外孙女照顾得胖嘟嘟的,能走能跑非常健康,我去接孩子,三姨舍不得,一步一哭一送。38岁我车祸断腿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三姨耳朵里,仿佛晴天霹雳!她才吃了一半饭放下碗就喊板姐、姐夫火速开车,长途跋涉到北京延庆去看我。进了病房,一看到我的惨状,三姨难过得站都站不直,弯下腰颤颤抖抖地扶着床头扑过来,眼睛紧紧地盯着我,满含着痛惜与疼爱问我:“疼不疼了?感觉咋样?”她难过地眼泪汪汪,硬忍住没有掉下泪来。四个月后,我脑瘤手术,三姨又和板姐再一次坐车长途赶来,日夜陪床照顾我。那时她已经是60岁的老人了。我的记忆力在开颅术后严重混乱,经常指东说西,周围发生的事情完全记不住。三姨却记得清清楚楚,每一天发生了什么,遇到了什么,我的病情怎么变化,大夫怎么说的……她后来多次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周围世界的种种细节。护理我直到安然无恙,三姨才回家。

        2013年夏天,我去医院取出小腿的钢条后,拄着拐杖住在三姨家休养,过了两个月的田园生活。那颗大杏就在这个时期生长起来,自顾自地悬在枝头。

      三姨家的夏天满园蔬菜生机勃勃,不必说玉米们高大茁壮像热带雨林,不必说豆角架、窝瓜架果实累累;不必说西红柿、黄瓜们自然生长滋味鲜甜;就说那几棵果树便是小孩子两眼放光的目标。一棵是李子树,一棵是枣树,还有一棵是杏儿树。这个院子至今已40多岁,是我和女儿两代孩子度过快乐童年的“百草园”。

      我住在南面的正房,每天驻杖在花树里走路锻炼。忽一日我发现杏树上居然吊着孤单的一颗大黄杏,背衬蓝天,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三姨告诉我,这棵树今年发脾气了,开了满满一树花,就偏偏结一颗杏。说着她出去了,转眼间给我送来那颗水灵灵的大黄杏儿:“给你摘的,吃吧!”我喜出望外,它黄里透红,肤质细腻,没有一丁点虫的咬痕,显得相当完美漂亮。咔嚓,我咬它第一口时,猛地愣住了!太、太、太好吃了!杏儿的浓鲜,竟然是我从前没有遇到的级别!细嫩的甜味儿与杏子特有的清酸,融为我难以描述的只能心领神会的鲜!好吃到让我惊讶地放慢速度,小心地嚼,眉开眼笑地嚼,千万不能吃得太快了!错了这村就没有那店了。使我快意!使我销魂!这颗杏儿里难道住着小精灵吗!?我像做美梦一样痴痴地吃,舍不得吃完,慢慢地品味。

        “三姨!三姨!这独杏是世界最好吃的!”我惊呼。

      “那棵杏树执行独生子女政策呢,全部营养就给了这一颗大杏!”三姨逗乐。

      而我以为,应该是杏离枝的速度在一颗杏保持美味的因素里数第一。再没有谁能比得上三姨当时的动作麻利,杏一摘下就火速给我送来了。因为三姨非常地爱我呀!像亲生母亲爱女儿!

      杏子黄时日日晴……

2022.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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