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们家的“三转一响”

我们家的“三转一响”

               

    一

    当一个瓷盆、一个暖水壶做为嫁妆就能牵手一生的时代渐渐远去;当年轻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是“三转一响”的时候;当一幢幢小洋楼代替农村小土屋;当一辆辆小轿车停在农家小院地坝里。我们突然发现,社会的变化实在太快,日常生活的模样早已改变;可我眼里,仿佛还有自行车、缝纫机转动的影子,我的耳边仿佛还传来收音机里悦耳的歌声。

    要知道,在中国广饶的土地上,20世纪60年代开始渐渐流行的“四大件”: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统称为“三转一响”。这些物件,让上了年岁的人如数家珍,伴随着当时的人们走过了一段又一段让人记忆犹新的历史。

    当一个人有了这“三转一响”,意味着他的家庭已经达到当时的小康水平。“三转一响”折射出的是,20世纪60、70年代物资匮乏,人们的追求与向往,也是中国经济发展的一个侧影。

      我们家的“三转一响”,是在1978年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吹响了改革的号角。随着农村土地承包到户,家中的收入一天天好了起来,父亲一步一步添加了自行车、缝纫机,后来又买了手表和收音机。

    那时候,在广大的农村,每家每户散养鸡鸭,家家户户养很多生猪,为了不影响环境卫生,实现农村清洁能源替代传统的柴火,从而减少乱砍乱伐树木。当时国家推广实行了农村沼气项目,让沼气替代传统的木柴,保护自然环境。

    心灵手巧的父亲被乡政府派去学习沼气池设计、施工、安装等技术,学成归来后成了土专家。被乡政府派出到各村上门指导技术,动员家家户户建沼气池,政府每户补贴800元(在当时八十年代可不是小数目)。

      为了完成推广建设沼气池的任务,父亲买了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每天骑着自行车走村入户,大量建设沼气池,给贫瘠美丽的乡村带来了一盏盏沼气灯,带来了一遍光明的世界!

      自行车是立了大功的功臣。记得这辆自行车在我们家里十多年,没事的时候我总爱推着它逛,逛着逛着就学骑车,竟然没有摔过跟头,轻轻松松就圆了我的自行车梦。后来还骑着它穿山越岭,第一次到了县城,从县城驮着五十多公斤,三麻袋的红辣椒,跑六十多公里,其中还有二十公里的烂路、山路,回到家!

    二

    时光老人总是在不断地制造痛苦和悲伤。在我刚刚学会骑自行车的时候,母亲的病情加重,卧床不起,终于在那个寒冷的冬天离开了我们。

    母亲走后,父亲带着我们兄妹四人艰难度日,又当爹又当妈,年幼的弟弟才两岁多,有多少衣服裤子需要缝补,又有多少被褥床单蚊帐要打补针。

    不得已,两个姨妈才筹钱为父亲买了一台“飞人”牌缝纫机。父亲就在这台缝纫机上修修补补我们姊妹的衣服裤子,也为邻居乡亲们免费缝补;爱钻研的父亲买来缝纫书籍,照着书上图纸尺寸,自学裁剪技术,不仅学会了中山装、西装,而且还自己制作当时流行的各式女装、喇叭裤、军便装等等,没过两年,父亲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师傅。

20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中国农村已完成了改革开放,基本解决了人们温饱问题。改革的萌动,开放的探路,悄悄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改变着新农村的面貌。

    许多农民开始种菜;进城卖菜,进城打工的人络绎不绝;电视、冰箱、洗衣机被搬进低矮的大杂院;青年男女可以手拉手跳起集体舞,可以烫头染发;气功风靡一时,迷倒大批信众;港台歌曲到处流行。

    这就意味着中国农业产品,尤其是粮食的市场需求开始饱和,农民“种地”的收入开始减少。当时最流行的口号是“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一批又一批年轻人南下深圳、广州,掀起了一股打工潮。随着回乡打工妹的反馈,外出打工进厂需要技术,特别是进服装厂需要缝纫技术。聪明的父亲听到这一消息,头脑迅速转动起来,何不利用自己的技术优势,办培训班呢?

    于是在各村小学校、大队部出现了许多缝纫技术培训班招生的小广告。一批又一批少男少女走进了培训班,缝纫机一阵一阵轰响起来,欢声笑语荡漾在故乡的炊烟里。

    父亲认认真真,自制教具,自编自印教材,毫无保留,手把手地传授技艺。异地教学,走村走户,只要有人愿意学,再远都去。

    可以说,父亲的培训班为深圳广州的服装厂培养了大批的缝纫技术人才。

    三

    如果说自行车在20世纪60、70年代还有实用性,那么手表在那个年代就是奢侈品了,就是一个人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了。那时候的年轻人照相,都会故意把衬衣或衣服袖子挽起来,露出上海牌手表来照,好洋盘哟!

    那时候,我们家是买不起手表的,连我们村子里也没有戴得起手表的人,我们对手表的认识最初来自农村坝坝电影。电影里解放军发起进攻时,首长大都是抬起手腕看手表,滴滴答答地指针指向发起进攻的时间了,首长就会发出一声让我们最兴奋、最期待的命令:“开炮!”或者是一声响亮的声音:“狠狠地打!”

手表让我们这些农村孩子,觉得是世上最奢侈的东西。学校里高年级的同学会在手腕上画手表,我们低年级的几个小不点,总是排着队等他们给我们用钢笔把手表画到手腕上,心里美滋滋的。

    后来,我用上钢笔了,就先在自己的手腕上画上一只手表,先画一个圆圆的表盘,再画上指针,然后画上表链,一定不能忘记在表盘上画一个上发条的小疙瘩。然后再给弟弟妹妹们画。父亲见了,还会指导我们画,把这假手表画到极美!

    父亲因为天天外出施工,不得不买了个双狮牌夜光表,晚上借着一点微光也能看得清清楚楚。父亲不是一个炫耀的人,他的表总是藏在衣袖里,从来不露在外面。父亲说手表只是一个计量时间的工具,有时夜晚睡不着觉,父亲会把手表放在我枕边,听着“滴滴哒哒”均匀的声音,要不了多久就睡着了。父亲时常告诫我们:“做人要像六点钟堂堂正正,做事要像秒针踏踏实实!”

    那时的手表多是机械表,每天都要上链条,拧多了总会出现问题,这时就要找修表匠了。在20世纪60、70年代,铁匠、木匠、修表匠……这些靠手艺吃饭的职业让人羡慕不已。手表是财富和身份的象征,技艺高超的修表师傅非常吃香。

    以至于1985年我高中一毕业,父亲便要我去干修表这一行。父亲在收音机里听到攀枝花(以前叫渡口)有个钟表培训班,就准备了学费和路费,催促我去攀枝花学技术。于是我走山路去公社,坐客车到市区,再坐轮船到了一个偏避的小镇,在小镇火车站坐火车到了攀枝花。本来说好去找表叔的,但到渡口市公安局问,表叔一家搬走了。无奈又跑到宝鼎煤矿找到幺舅,脸膛黑黑的幺舅一听说修手表,哈哈大笑说:“没得修头,有啥子前途吗?”。幺舅拉着我喝酒吃肉,还买了块红旗牌手表送给我。

    就这样,修表的事泡汤了。

    虽然没有学成修表手艺,但幺舅花钱给我买的手表,我常常带在身边。听着手表清脆的滴答声,感觉生活如此美好,似乎我的人生前途也是一路阳光。

    这块表我一直戴到了1995年。后来有了BB机,BB机里有时间功能,手表似乎成了多余的配置。再后来又有了手机,手机功能就更多了,不仅可以看时间,还有定时的闹钟,对时间掌控就更方便了。

    时间的车轮飞速到了21世纪,有一次朋友聚会,我戴上这块红旗牌老表去了。有位朋友看到了,问我多少钱买的,是什么牌子。我笑着说是红旗,快二十年的老表了。朋友说,赶紧扔了,戴这种表掉身份。他让我看他的手表,说是世界名牌,价值十多万,我一听顿时矮了半截,再看我的可怜的手表时,觉得真的是丑陋,一点档次都没有。

    转念一想,我又自嘲起来,十几万的手表我决计是买不起的。到现今,手表真正成了一个人身份和财富的象征了。我并不羡慕那些戴奢侈的、价值连城的金手表的人,就如同一件地摊货照样可以御寒遮体一样,没必要羡慕有钱人的一件名牌衣服价值几何?并不因为你戴着什么牌子的手表你就是一个守时诚信的人。

    于是我把这只老掉牙的红旗表收藏了起来。幺舅虽然离我而去了,这只表就成了一种美好的寄托,我绝不会因为手表廉价而放弃对美好生活的态度。奢侈的东西可以存在,而我对曾经经历过的美好感觉和向往才是我今生最最值钱的奢侈品。

    四

    能拥有一台收音机,是20世纪60、70年代家庭生活富裕程度的标杆。“听到响,才领证”是人们当时对结婚条件的描述,这个“响”指的就是收音机。

      我最早接触到收音机,是在1976年的冬天,天气特别的冷,大老表飞叉叉地跑来请我们一家去吃夜饭,说是幺舅回来了,带回了一个“叫叫”。太老表眉飞色舞地说:“一个铁匣子,一尺多长,有个皮包包装起的,太神奇了,一按开关,就能发出声音。悦耳动听,还会唱好多歌曲呢!”

    我们姊妹一听,忙跟着大老表跑去外婆家。只见外婆的地坝里,摆了一张八仙桌,桌子上放着个黑黑的铁盒子,铁盒子正在唱歌。桌子周围围满了人,有坐在凳子上的,有站着的;有大人也有小孩,大家兴高彩烈地围着幺舅。

    幺舅当兵转业到攀枝花煤矿做了工人,每年回家一次两次的。孤独的煤矿工人很寂寞,就买了当时非常流行的收音机来打发无聊的空闲时间。这不,回家探亲就顺便把这铁盒子背回来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铁盒子叫收音机。

    我们家的收音机是在我上中学初期,父亲加了十几个夜晚的班,编“夹背”(背兜)卖了50多元,在乡场上买回了南京无线电厂生产的“熊猫”牌收音机。

    收音机很大气,也很漂亮,棕色的木质外壳,比幺舅的铁匣子大了好多。前脸左半边有一块黑色的花丝布蒙住面板和扬声器,右半边是安有玻璃的波段数字表,右侧边是电源开关和收台旋纽,顶端还有两根天线。

    收音机买回家里,每到傍晚夜幕降临时,父亲就会坐在写字台前的靠背椅上,收听“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与“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这些节目在父亲心目中的位置,等同于现在的“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

    父亲还特别喜欢听王刚老师讲《夜幕下的哈尔滨》。每当王刚老师那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时,父亲会把我们兄妹叫上,把收音机音量调大,放在饭桌上,我们就围桌而坐,听得津津有味。

《夜幕下的哈尔滨》讲述了20世纪30年代日本占领我国东北后,以哈尔滨市第一中学教师王一民为首的中共地下党员及爱国人士,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与日本侵略者斗争的故事。

    王一民、李汉超、罗世诚、肖光义等等英雄人物的英雄事迹深深地吸引着我们,打动着我们,恨不得生在那个年代,恨不得马上参与打小鬼子的战斗。

    老先生卢运启,出身名门望族,继承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浩然正气。他牺牲性命保住了民族气节,令我们肃然起敬……特别是他的女儿卢秋影和王一民的深厚情谊,还有那种埋在心里的爱,不是不能爱而是为了革命不敢爱……更深深敬佩日本学者玉旨一郎对中国革命无私的帮助……

我们一家就在王刚老师略带沙哑而磁性十足的声音中,走进哈尔滨抗日的烽烟中。

父亲还和我们兄妹一起听评书。

可以这么说,每天定时的长篇评书连播,是我们一家夜里最好的精神伙伴,对我们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吃过晚饭,就着煤油灯,赶紧把作业做完,就等着收音机的评书连播了。即使没做完或者正和小伙伴们疯玩着,我也会立刻无条件停下,乖乖地坐在那里,竖起耳朵,沉浸在评书精彩曲折的故事里去。

    我印象最深的几部评书是:《杨家将》《大刀记》《岳飞传》《隋唐演义》等。

    听评书广播,最享受的时候是在夏季。夏天闷热,屋里呆不住,就把收音机抱到屋子外面,一边乘凉一边听广播,两不误,身心受益,很有情调。

    听广播的时候,大人们手里还往往干着活,不是缝补衣服,就是扒玉米;而孩子们呢?就可以心无旁骛地听故事了,那情景,至今想来,既温暖又有滋味,不知不觉间把漫长无聊的夜晚打发走了。

    而听评书连播最担心的呢?就是正听得入神的时候,喇叭里忽然传出:长篇小说《岳飞传》今天就播放到这里,明天同一时间继续播放,欢迎到时收听。于是,我们在万分恋恋不舍中,告别了当时的故事情节,期待着明天的连播了。

    白天父亲干活去了,收音机就归我们使用了。我们会听“电影剪辑”和“孙敬修爷爷讲故事”,尤其爱听“小喇叭”节目。每个周末下午四点半,在外疯时,听到邻居家的收音机叫:“小喇叭开始广播了”,便飞叉叉跑回家来。

后来,长大了,收入渐渐多了起来。就跑去新华书店买了《岳飞传》《隨唐演义》等好几部小时候听过评书的书来看,但不管怎么看,都感觉不到当年听评书那万马奔腾,气吞山河的味道了,只好摇摇头放下了。

    现在,各种传媒已深入到千家万户,内容丰富多彩,形式多种多样,与童年时我们所处的那个时代不可同日而语。但,时时,我还非常地想念,那个有小喇叭的日子。是它,每天晚上,都忠实地陪我度过了难熬的寂寞,让我的童年增添了那么多的欢乐和情趣;是它,让我学会了一首首款曲,《酒干淌卖无》《信天游》《妈妈的吻》《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在希望的田野上》……

    20世纪80、90年代,是百花齐放,欢乐奋进的时代;“三转一响”不仅仅是时代的标志,更是我们心心念念的欢乐时光;自行车承载了岁月的梦想,而收音机传递着改革奋进的号角;缝纫机曾给我们过往的生活增添色彩,生命之针的手表,滴滴嗒嗒推着时代的车轮前进……

    “三转一响”是标志,是情怀,更是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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