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七岁开始,我父母离开老家外出务工,我从严加管教的母亲那里挣脱出来。一直到我十九岁,我来到广州念书,才和他们待在同一个城市。他们需要为生活打拼,需要养育子女,分离是必然的,我可以理解。
我轮流被不同的人照顾,极其粗暴待人的爷爷奶奶,慈善的邻居,温柔的学校老师,还有把我保护的很好的两个姐姐,最后我学会了自我照顾。到今天为止,我还有一些那个时候养成的毛病,比如不喜欢规律的饮食,不喜欢繁杂丰盛的午饭,喜欢吃鸡蛋加泡面,习惯独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有时候和母亲聊及过去,她会抹眼泪,会觉得对我们很亏欠。但我却暗自庆幸,我没敢告诉她真相,但我心里很清楚,我想,妈,幸好你和我保持着距离,否则我会因为你对我的干涉而彻底失去自我。
我母亲有很强的控制欲,我认识的许多别的母亲都多少会对孩子有过干涉或建议,但我母亲却是个“女中豪杰”。她和自己三个女儿轮番干架也从不疲惫,她想要强加自己的意愿给我们,她满脑子的智慧,也有满脑子的迷信和不晓得来自哪里的过时的人生箴言。
这不影响我爱她,我知道她是如此被养育的,她的青青春期是以同样的方式被自己的父母对待的,外公同样认为孩子是没有自己的判断的,他们的真实想法都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大家族的决定和父母亲的威严。她带着同样的经验养育自己的孩子,但是女儿们已经不是当年那样言听计从的她了。于是我们之间硝烟不断,除了我的求学失败让她颜面尽失以外,我的恋爱和择偶也经常引起战斗。
从我二十岁恋爱以来,她反对我每一个交往的男生。刚开始我相信她的那些推断,什么距离太远,什么工作还没着落,什么你这么优秀对方根本配不上你之类的话(也只有这种时候她能给我这么高的评价)。
但是很快我发现事情很不对劲。一旦我发出自己的意见,表达自己的坚持,她会迅速反击,毫无理智地抨击我所有的恋爱对象。在我的空窗期,她则会给我介绍家乡的“优质男青年”,会对那些媒婆的介绍格外信任,会觉得我所有的判断都是愚蠢的。如果可以,她恨不得替我嫁给对方。县城有套房,父亲是村支部书记,学历是研究生,她统统都觉得条件一流。她不关心我到底高不高兴,她想要我嫁到附近,最好就在隔壁,这样我一辈子都在她的射程范围之内,我们享受着和谐的“天伦之乐”。
我相信我失败的感情经历,有些是因为我的幼稚或者狂妄而不了了之,有些则掺杂了我母亲黑色的影子,她的拒绝和阻挠让我疲于战斗,甚至伤害了我当时在交往的人。最后一次让我彻底看清真相,是我在27岁未婚“高龄”时,她试图怂恿我和一位人品很有问题的男人在一起。她假装看不到这位男子搞大别人的肚子后又要人家滚蛋的风流往事。
我很鄙视她的做法,气愤的说:你真是什么人都看得上!
她毫不示弱,理直气壮的说:怎么?要不得吗?人家隔壁村的!总比你嫁到外地强!
写到这里,想起过去这些事情,我感觉自己脑子发热,心脏狂跳,好像要被这股压抑的愤怒逼迫的失去理智了。我不愿意相信,但这是事实,母爱的一部分真相是母亲对我的人身控制和意志剥削。她的意愿总是凌驾于我之上,她不喜欢我的多数决定,她相信自己的孩子无能无智,做不出什么正确的选择。她认为嫁到外地就是自私自利,就是理智退化。
在三次失败的恋爱之后,眼看着母亲对二姐逼婚的汹涌之势,我找不到出口。
老实说,事到今天,我感到惭愧,我从来没有真正跟她做出一个了断,我没有像二姐那样彻底的爆发出来。那时候,接到她的电话,我总是温顺的听着她喋喋不休的抱怨二姐的叛逆和失控,说着自己的烦躁和不安。她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遵照她的意愿。我在那些对话中也同样心力交瘁,我很清楚二姐的难处,也知道一向乖顺的我要摆脱她的控制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我没能反抗,只是逃避。过去的经验告诉我,我应当保护我那脆弱的感情,我应当紧闭心扉,拒绝分享。和先生恋爱两年之后,我才告诉了父母我恋爱对象的存在。她的反对在我的意料之中,但她失去理智的那一面也同时激怒了我。
她对我冷嘲热讽,说“独生子都是娇生惯养,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嫁那么远等同于把自己卖掉了”,“你跟你二姐一样自私”…幸运的是,她这次没有扬言要断绝母女关系。这一次我做足了防御工事,我没有退缩,我找那些同样被家长反对过的夫妻给我打气,二姐一直坚定的站在我背后,支持我的决定,我消化了这些争执,保护先生不受母亲的毒害。
最后我以沉默的执着赢了这场保卫战。“战败”的母亲接受了这个定局,但依旧时不时吐槽我们嫁的太远,甚至发誓要把自己的孙女留在家中(关于这一点,我们拭目以待)。
我经常在这些对话中带着她强行塞给我的愧疚感迅速转移话题,最后是我先生替我道出心声。记得那次是在我的住处,那是初夏的早晨,窗外的高山榕在阳光下冒着绿油油的光,我们坐在一起吃早餐。不知道聊到什么,她又语气消极的说:小谜嫁的那么远,谁晓得以后会怎样?
先生熟知我的经历,心里愤愤不平,但又语气温和的对母亲说:“我们现在的年轻人不再是过去的男娶女嫁的习俗了,我们是组建新家庭。阿姨,小谜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她属于她自己。”
母亲如鲠在喉,无从反驳。
我坐在他们之间,笑盈盈的看着妈妈,我脸上也许有得意洋洋的神情,我没有再强调和争辩。也许我既不属于母亲也不属于丈夫的想法她很难理解和消化,但她知晓这一点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