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着高头大马,一手牵扯住缰绳,一手紧握住陛下亲赐的符节,回头望望那高大巍峨的城墙,固若金汤,亦如陛下所拥有的天下,恢弘的气势直叫人移不开眼。此间春意融融,客舍青青柳色新,许是见惯了京都繁华,这依依扶风的杨柳却让人神清目朗,但其间又多了几许不可闻的惆怅。略略收了收心绪,整了整精神,扬起白净朝阳的面庞,单手操控着缰绳轻喝一声“驾”,身子便如箭般射了出去,任由那座城在身后化作黑影。
我姓苏,单名一个武字,字子卿,乃是汉族杜陵人士,我的父亲是代郡太守苏建。彼时我正当壮年,受命于武帝,持节出使匈奴。我这人没什么长处,却独有一颗铁石心眼。赐节那天,从来都立于群臣之末的我恭恭敬敬跪于金銮殿中央,遥遥隔着陛下发冠上的珠帘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却震慑于他身上独特的帝王气息,我想我怎能不臣服于他?
我以为这次的出使不过一场简单的人质送还,不多久我便可以再次在陛下身边尽忠。可惜啊,岁月怎经得住世事变迁。意料之中却又是意料之外,我成了匈奴扣下来的第十一批汉使。其实我早已进入匈奴,将一切事情与匈奴王交接完毕,归程已近,不料适逢缑王与虞常在匈奴谋反,一切的阴谋加上阳谋,我无辜被牵连其中。作为一个有骨气的人,外加那点死心眼,我首先想到了殉节,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我果断地对自己下了杀手。
往后的日子里,每每想到这儿我总是先对自己的勇气与果敢佩服一番,而后深深扼腕叹息:时也,命也!当时我那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命竟叫他们给救了回来,老天实在不该在这时候眷顾于我。匈奴王许是看中了我大无畏的忠君精神,几次三番派来说客企图让我归降在他的麾下。我常常在想,匈奴王既已看穿我的精神,怎么就看不穿我的死心眼。他们威逼利诱,我都不为所动,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没心没肺,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顾。
熟话说泥人还有三分性子,何况这些个手握大权的。匈奴王的耐性终于在我一次又一次的果断回绝中消失殆尽,他不过是惜才,又不是没了我就活不下去,由着我折腾这么久他已是很好的了。我被关进了地窖,同时还被迫断了粮食,都说民以食为天,腹中饥渴,怎堪忍受。好巧不巧,漫天雪花飘来,尽管看不见,但我仍旧知道当时我的眼睛里铁定射出了骇人的光芒,毡毛并着白雪胡乱果了腹。
说实话,塞外的风光是极好的,北海的波澜壮阔是我一生都不曾见过的,这里的天空很低,因为低更觉其广袤无边。若不是不合时宜,我简直想要学学历来的文人写首诗赞美这大好风光,可惜了,如今我不过是这了无人烟之地的山野牧羊人。从地窖出来,匈奴人便将我丢在这儿牧羊,说是公羊诞下小羊之时便是我归去之日。我曾在心底暗暗嘲讽他们,蛮夷就是蛮夷,难怪只能在这犄角旮旯放羊,连公羊不会诞下小羊都不知道,他们又怎会明白江南鱼米之乡的奥妙,又怎懂得小桥流水的意境。不知不觉,我看着他们的眼神似乎带上了怜悯之色。
一年一年春去秋又来,昔日三千青丝已成白雪,矍铄的双眼变得浑浊,只余柴骨般的身躯依旧笔直如手中的符节。北海的风没有长安的柔情似水,硬生生将我的白净面庞变成了千年树皮,其间的千沟万壑总让我惊叹不已。双手变得越来越粗糙,手中的符节却越来越光滑。北海贫瘠,几乎找不到吃食,我常常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我总能找到老鼠储存的野生果实,当然,若是我能够找到那几只存粮的老鼠就更好了。其实我也有过一段丰衣足食的日子,匈奴王的弟弟是个好人,以致于我常常黯然神伤于他的短命。
十九年,我一直做着同一个梦,梦见长安城的十里杨柳,青砖黑瓦以及城墙下的朱红大门……每每从梦中醒来,我都能看见天空中挂着的姣姣明月,泪流满面尤不自知,只忿忿地想着我大汉朝的明月比之明亮圆润了岂止百倍。
已是腊月,长安也下起了雪,飘飘洒洒落下来,铺了满树满地,好一片银装素裹,好一片大地白茫茫真干净。同样是骑着马,牵着缰绳,握着符节,再立于此地时,我十几年不曾大喜大悲的心突然一阵悲怆。颤颤巍巍爬下马,拄着符节慢慢挪向那朱红大门,大雪依然在飘,落进我的发丝间竟一时难辨。对着正大门,我恭敬地行了大礼,一如当初朝见武帝陛下,继而慷慨激昂地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我大汉朝万岁万岁万万岁!”
霎时万籁俱静,只闻得一阵清风夹着歌声缠绕耳边:“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