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虎跑凤翔
六 夜游宫
长夜未央,繁星点点,孙儒一马当先,引领着麾下一众心腹猛将狼奔在长江南岸的沃土之上,远望着密密麻麻的大小船只络绎不绝地抵达岸边,心中涌起不可一世的奇妙感觉。此番他亲率三十万大军,渡江直扑宣州,可谓志在必得。他自得母乙上人妖娆天灯之助打通任督二脉之后,水族覆舟心法大踏步地晋入第六阶“系墨”之境,放眼当今水族,止有李克用、时溥这样长老级数的高手才有机缘登堂入室,一览无余。三十万大军倾巢而出,足可将杨行密的宣州碾为齑粉,夷为平地——“嘿嘿,我塞北苍狼可不会重蹈昔年天帝苻坚的覆辙,令你杨行密有机可乘,咸鱼翻身!”
正踌躇满志间,有探马来报,“儒帅,不好啦!刘建锋将军所率的野狼十八团在常州城外遭土族破土旗伏击,几乎全军覆没!”
“什么?刘建锋、马殷现在何处?”孙儒显然难以接受这一事实,在他眼里,野狼十八团绝对是蔡州军中最精锐的王牌部队,依原定作战计划顺次拿下常、润二州该当不费吹灰之力。
“禀儒帅,刘将军和马先锋现在洪州一带游弋,余部已不足千人。”探马一五一十地回答。
“王坛将军何在?命你领兵十万,星夜赶赴洪州与刘建锋、马殷会合,三日之内拿下润、常二州,此番不惜任何代价,势要断去杨行密两翼之策应。”
孙儒身后一员骁将越众而出,大声诺道:“遵令!”此人名叫王坛,昔日在蔡州老兵中与“豹子胆”成汭齐名,人称“鬼见愁”,尤其近年来在孙儒悉心栽培之下,进步神速,其覆舟心法已趋“来坎”之境。
“传我将令,余下二十万大军全速开拔,务必明日午时在宣州城外三十里下寨!”孙儒很快恢复了狼一般的冷静,仿佛丝毫没有受到先前野狼十八团败讯的影响。
宣州,敦化堂。
土族众人群策群力,你一言,我一语,满堂济济。
杨行密首先表明了自己尚不成熟的对敌策略,“孙儒此番来势汹汹,宣州城恐难久守,我已命田頵、安仁义率破土旗、厚土旗自常润二州撤退,以最大限度保存我土族有生战力,为免生灵涂炭,行密此次仍打算将宣州城留给孙儒,全军撤往铜官,以避其锋芒。不知诸位有何意见?”
“杨帅此言差矣!”一人连连摆手,语出惊人。视之,戴友规也。
戴友规在江东三俊位居次席,袁袭在世之时,素来三缄其口,从不妄发一言。今日却一反常态,侃侃议论道:“儒来气锐而兵多,盖其锋不可当而可以挫,其众不可敌而可久以敝之。若避而走,是就擒也。”
刘威亦出言支持道:“背城坚栅,可以不战疲之。”
杨行密一时举棋不定,若有所思地望了少逸一眼。
少逸胸中早有计较,淋漓尽致地剖析道:“杨叔叔,我们土族破土旗在常州城外力挫蔡州军的王牌精锐之师野狼十八团,已经狠狠地打击了塞北苍狼先前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孙儒麾下虽有数十万之众,但其中战斗力最强的蔡州老兵已不足两万人,余下部卒大多为乌合之众。况且兵多则粮草消耗必巨,根据钊延大哥提供的线报,孙儒将百姓尸身腌制作为粮草随军,如此暴戾之举,实实天怒人怨,依我猜测,孙儒之所以敢明目张胆地腌尸为粮,极有可能是受了母乙上人的唆使暗助,据释莲芳师兄所言,摩尼教中素来有吃菜事魔的裸葬邪说,恐怕与腌尸之举大同小异。那日母乙上人殒命之时,自妖娆天灯中散落的星火皆是母乙上人拘索的元神魂魄,元神不得超生,则肉身自然无法解脱。如今天灯已灭,元神湮灭超脱,而孙儒军中士卒之前大多食用了腌尸肉菜,恐怕爆发疫病亦是迟早的事情。因此我们土族只要坚守观望,以不变应万变,孙儒军中必然祸起萧墙,自乱阵脚。”
刘威频频点头道:“少逸说得不错!除了土族内部团结一致,众志成城之外,我们还可以联络火族族主朱温出兵淮南,攻取庐州城,断掉孙儒的后路,使其首尾不能兼顾。朱温乃是僖宗光启年间亲命的水族淮南节度使,如此有百利而无一害的趁火打劫的好事,相信朱雀大营绝对不会拒绝!”
杨行密闻言,顿有拨开云雾见青天之感,不自禁地携着刘威之手,喜滋滋地道:“朱三有谢瞳,行密有先生,上苍诚不我负也!”
汴州,朱雀大营。
朱温手持杨行密的亲笔信函,问计于谢瞳,“土族杨行密请我朱雀大营出兵淮南,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谢瞳微微一笑,道:“孙儒和秦宗权乃一丘之貉,我朱雀大营既缚了秦宗权上京献与当今水帝,此番出兵淮南,正可顺应当年僖宗所封的淮南节度使之恩敕,如此一箭双雕的顺水人情,族主岂可错失?只不过……”
“不过甚么?”朱温见谢瞳欲言又止,急不可耐地问道。
“只不过此番我朱雀大营乃是坐山观虎斗,不必在战场上与孙儒明刀明枪地见真章,因此战略上讲,朱雀军只渡淮入主广陵即可,而不必急于渡长江经略宣歙。待土族杨行密与孙儒两败俱伤、力竭筋疲之际,我朱雀军再南渡席卷宣歙。”抢着答话的却是葛从周,他自生擒秦宗权之后,在朱温面前的话语权大增。
谢瞳闻言,眉头微微一皱,却自沉吟不语。
“诸位将军?谁愿领兵渡淮,袭取广陵?”朱温向来雷厉风行,开始发号施令。
“师古愿往!”美髯飘飘,面若重枣,请缨的正是风头正劲的火族第一勇士庞师古。庞师古自出道以来,偷袭重创水族三大长老之一的时溥,力毙火族叛逆朱珍,在朱雀军中奠定了几乎战无不胜的威望,离别勾一时盖过了王铁枪。
“好,有师古出马,我无忧矣!命你尽点淄州之兵,即刻开拔!”朱温吩咐道。
“得令!”庞师古诺了一句,一阵疾风似的去了。
他身后的谢瞳本想再叮嘱几句,却已经来不及了……
夜已深了,宣州城外三十里蔡州狼营帅帐之中,兀自灯火通明。
塞北苍狼孙儒左手持着书简,凝神不语,其右臂长袖中空,随风汩汩而动。
坏消息接二连三,貌似空穴来风,实则无孔不入,以讹传讹,腐蚀军心。
三天前,淮扬传来消息,朱温帐下新锐猛将庞师古率十万大军渡淮,直扑广陵,进逼扬州。以眼下形势而言,杨行密闭城坚守,要破宣州,绝非旦夕之功,因此从长期战略上讲,淮扬一线的持续补给显得至关重要。粮草不足,实乃兵家大忌,蔡州军倾巢狼扑宣歙,无非是一场孤注一掷的疯狂豪赌,之前塞北苍狼唯一的赌注,便是摩尼教主——妖娆天灯炮制的永不腐败的尸菜以及母乙上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宣州狙杀杨行密而致令土族群龙无首。如此里应外合之下,他塞北苍狼才可在一个月之内不费吹灰之力地叼走宣歙这块肥肉,填饱饥肠辘辘,进而以史无前例的最快速度恢复元气,再度磨牙霍霍寻觅周遭新的猎物。
这一切的一切,皆建筑在塞北苍狼对其恩同再造的母乙上人的顶礼膜拜之上。可如今,摩尼教这座谜一般的魔宫一夜之间竟无情地坍塌了,这尊神像,被粉碎得面目全非,连遗骸都灰飞烟灭,无从追随。
他再次从不可一世的巅峰跌落到了十分现实的谷底,母乙上人一死,本以为永不腐败的尸菜逐渐开始腐烂变质,再难掩人耳目,原先食用过尸菜的士卒纷纷出现了浑身不适的症状,疫病已经开始悄悄地在军中蔓延,就连自己当日在妖娆天灯射魂之术下奇迹般痊愈的右臂疮口,月圆之夜也隐隐有钻心疼痛之感。
今夜,北斗七星隐隐约约,月亮老老实实地躲进了云层里,帐外黑漆一片。
一阵燎原飓风吹过,厚厚的门帘摹的被掀起,炙热的火族燎原真气烧焚而入,席卷孙儒。
“来者何人?”孙儒右袖着火,一声冷哼,水族寒冰真气迅速作出反应,断袖抽身,筑起冰栅,他的覆舟心法已窥破了第六阶“系墨”之境,较之从前的“用缶”而言,可谓突飞猛进。
一柄明晃晃的吴钩直划冰栅,势如破竹,“庞师古来踹狼营,塞北苍狼还不授首?”
孙儒气势衰竭,且战且退,冰火相激之中,冰栅根根破碎,帐内雾气蒸腾,辨不清,东西南北。
离别勾占尽上风,趁胜追袭穷寇,不留一丝转圜余地。庞师古此番不顾部下劝阻,孤身潜入狼营,其目的便是一举击杀塞北苍狼,一鹤冲天,傲视天下群雄。
一股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焚如,死如,泣如,熊熊如三昧真火,亦有后力不济,不逮之时。
“师古小儿欺人太甚矣!”孙儒身经百战,杀伐嗅觉敏锐至极,自与毕师铎一战之后,于搏击之道,又有全新的领悟。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先发者未必便可一举制敌。
默默隐忍,只为那一瞬间的狼噬反杀——狼牙棒不可思议地自左袖之中蛇噬而出,直扑庞师古面门,这一记狼牙噬,可谓是塞北苍狼前所未有的歹毒绝杀,无匹的杀气植根于,“丛棘之咒”!
庞师古闷哼一声,右臂中招,离别勾几欲脱手。生死攸关之际,护体燎原真气兀自澎湃不息,自离别勾中喷薄而出,三味真火直焚向孙儒胸前。
当此际,孙儒若趁势击杀庞师古,则必生受庞师古临死前三昧真火的负隅背水一钩。塞北苍狼天性奸狡,狼牙噬一旦偷袭得手,又怎肯两败俱伤?身形微退,狼牙棒回撤胸前,顺势格挡住离别勾的背水之击。
仅这一线之际,已足够庞师古逃过生死之劫。离别勾一记虚晃,在身后划出一道意恨难平的悠悠火弧,掩护着自己向帐外闪电逃逸。
孙儒亦见好就收,在他眼里,庞师古身中植根于“丛棘之咒”的双保险狼牙噬,几与活死人无异。
青城第一峰,上清宫外,半坡之上,圣灯亭。
一男一女亲昵地互相依偎着,尽情沐浴在夏夜暮雨后的潋滟清新之中。
山色空濛,对面绝壁之侧的山谷内,隐隐约约,闪闪烁烁,竟似有盏盏灯火,时明时灭。
“舜弦妹妹你快看,那像是北斗七星阵还是八骏图哩?”那男子一边点数,一边漫不经心地随口胡诌。
那女子含情脉脉地凝视情郎的脸庞,那一刻,她是幸福的,满足的,她的芳心,充盈着执着与信笃,徜徉漫步在爱河之畔的女子,许大抵如此吧!
或许这是一种盲目的投入与付出,可她却并不计较未来的远景和归宿,只求这一瞬,情弦在耳,心泉汩汩。
“因随八马上仙山,顿隔尘埃物象闲。只恐西追王母宴,却忧难得到人间。”那女子喃喃地念着,如醉若痴。
“舜弦妹妹,你在说甚么?”那男子如坠云雾烟雨之中。
“噢,衍哥哥,你知道么?银河潺潺,星汉灿烂,每个人却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一颗星哩!”话音未落,对面山谷之中一瞬间忽的亮起了无数盏懵懂灯火,看去仿佛满天星斗,点缀苍穹。
“那好妹妹你若是织女,我便是牛郎!”男子笑嘻嘻地信手从身旁悬岩罅隙中采撷了一朵山花,插在女子云鬓之上。
娇羞无限,一朵红云飞上脸颊,女子呢喃着叹息了飞蛾扑火的一句:“衍哥哥,这一辈子,你会喜欢千千万个,似这漫天星火,注定的!”
“走吧,妹妹不是要去上清宫的鸳鸯井边许愿么?”那男子匆匆之中,似并未听清那只言片语的蚊呐,其实生命淙淙,一去不回头,又有几句燕语莺啼,是听得清,刻骨铭心的?
这二人正是一别旬月后重又相聚的王建之子王衍和李珣之妹李舜弦,他和她,手牵着手,下了圣灯亭,径往左近的上清宫旖旎随缘而去。
一炷香,无声无息的,悄悄儿地溜走了。当时的月儿见证,那一份,无羁无绊,源自性灵泉源的快乐!
王衍踏入宫门的一刹,滔天巨浪奔涌而来,倾覆了,载满快乐的心湖小舟。
毫不留情的强大“用缶”之气铺天盖地般卷席翻腾,一方蓝田紫玉明晃晃突如其来,夹杂着一声冷冷的当头棒喝,“嘿嘿,王衍小儿,还不束手就缚?”
“田令孜?”王衍一声惊呼,金族虎跑真气迅速作出第一反应,“伏兔”守株。
偷袭之人正是手持水族三大圣器之首的禹王玺的昔日“阿父”田令孜,若论辈分算起来,这不啻是一场爷爷处心积虑欲挟持孙子以令儿子投鼠忌器的可耻游戏了!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欲把浣溪比昭君,轻纱重奁珠润玉!”舜弦一见情郎遇险,第一时间亦毫不犹豫地自发髻之上抽出了水族圣器碧玉簪,隔空掷向禹王玺。
水族三大圣器——禹王玺、碧玉簪和河洛图,向来相生相克,环环相扣。蓝田紫玉一遇碧玉簪子,澎湃之气顿时萎缩了七八分,田令孜的寒冰真气立马跌落至“来坎”之境,王衍的虎跑真气则一瞬间扳回了颓势败局。
碧玉簪和禹王玺在空中相持,呈胶着状态,“伏兔”虎跑真气和“来坎”寒冰真气一时旗鼓相当,究竟谁执牛耳,争执不下。
当此际,上清宫内太上老君李耳像后一声长啸,一黑衣蒙面人闪电般腾空而起,“用缶”之气自双袖之中卷涌而出,以流云不及翕眼之势将水族两大圣器碧玉簪和禹王玺一并收入囊中,顷刻之间,流水行云,身形消失得无影无踪。
田令孜呆若木鸡地怔立当场,寒冰真气骤减至“小得”之境,立时抵挡不住王衍伏兔虎跑真气的鱼跃冲击。
王衍大喝一声,罗汉伏虎拳势如破竹,夯实击中田令孜胸前大穴。
爷字辈的田令孜无可奈何地跌坐在地,面对着无比讽刺的残酷事实,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被孙子辈的王建之子王衍老鹰捉小鸡一般地拎了起来!
王衍随手封了田令孜五处大穴,将他扔在一边,颇有些恨狠不平地道:“都是这大宦官捣鬼,可惜了弦妹妹的簪子!”
舜弦啐了一口,道:“呸,一支簪子却又有甚么可惜了?只是休要再提这卑鄙讨厌的家伙,污了清静的耳朵!”
她一边嗔念着,一边轻移莲步,径往鸳鸯井踱步而去,浑不顾眼前的胜负得失。
王衍吐了吐舌头,兀自喃喃不休道:“我的好妹妹,那可是水族三大圣器之一的碧玉簪哩!你猜方才是被谁抢走了?”
“管他是甚么人!舜弦早已不再是波斯水族圣女,那簪子于我而言,不过是件普普通通的饰物罢了,有甚么好牵肠挂肚的?”
“那我倒好奇了,这天下间究竟甚么事,才值得我的弦妹妹悬心哩?”
舜弦不和他胡扯,径直走到鸳鸯井边,闭上眼睛,开始默默许愿。
良久,王衍喊了一声,“舜弦妹妹你看,那边还有一座麻姑池哩!”
“麻姑?”舜弦睁开秀眸,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麻姑姐姐和彦章大哥他们现在可好?”
王衍刮了一下她那出水芙蓉一般吹弹可破的天然无雕饰的柔嫩肌肤,梅开二度地嘟哝道:“还说簪子丢了不可惜?浣女溪的水多好啊,早知今日,当初妹妹和麻姑姐姐该洗个澡才好呢……”
舜弦俏脸绯红,粉拳在情郎背后狠狠捶了一记,嗔道:“你少胡说八道了!说正经的,我们什么时候请麻姑姐姐和彦章大哥他们一起来青城山踏青好么?”
“这个主意简直……”趁着舜弦不注意,王衍的三伏兔唇摹的晋入梦寐以求的“待鹿”之境,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