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些回忆
万小姐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我一进餐厅,发现她已经找来了餐厅的大东。
“万事具备就差你了。”万小姐说。她随意指了指桌上的文件夹和边上的律师,说:“有不懂的问他。”
合同很简单,大东接替了我的职业,待遇方面跟我一模一样,大东已经签字了。其实这合同没必要给我看,她是老板嘛。
“这个是……”我看到大东的合同底下还有劳动合同。
“至少给我干满一年,一年里餐厅的抽成都分给你,一年后这家餐厅就是你的。”万小姐说,“要转要卖都随你。这是你兼任我助理的报酬。”
她似乎料定我不会继续经营这个餐厅。
我略略估算了一下这个餐厅的价值,便知道万小姐此举实在是慷慨得过分。
“经纪人的待遇和老田一样,不过违约金加倍,这请你理解,老田回来前你不能走。你要是有什么不满意的现在就说吧。”
我想了想,觉得唯一的问题就是她给我的实在太多了,远超我劳动应得。不过傻子才会有肉不吃,我当然不会拒绝。“我没有什么问题。”我拿过笔干脆利落的签了字。
我看着合同上的甲方名字……万千千,自我十几岁起,这个名字就没和我分开过,迄今为止我的人生里,所有的喜乐和悲哀都源于她。
“收拾收拾行李走吧。”万小姐嫌弃的看着我在餐厅的房间,“猪窝一样,你居然就住了两年。”
猪窝吗?我仔细看了看,这是地下室的房间,采光自然不太好,但除此之外都很好,该有的一样不差,恰恰满足生活需要的一个房间。
“没花没草没摆设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样板间呢,没人味儿。”万小姐站在门外喊,“你收拾点私人用品就行了,我那啥都有。”
她顿了下:“没有的就现买。”
万小姐的家在邻市,不过她的工作性质使然,家里也不长呆。我们快天黑了才到她家,一个小二层的复式公寓,位处顶楼还附带一个顶层露台。在我看来这房子太大了,对于独居来说过于空旷。
万小姐爱干净,收拾妥当后就去洗澡了。“饭好了叫我。”
我的肚子也咕咕响,跑到厨房打算大干一场。可等我打开冰箱后,不出所料,里面全是面膜和精华,我不死心的打开冷冻室,却看见满满的雪糕冰激凌。
思绪忽然向着记忆深处跑去。
“万千千!你又在冰箱里藏了什么!”
“啊——谁让你看我冰箱了!”
“全部没收!说了多少次要控制体重要减肥,只有瘦下来才更上镜懂吗?以后这个冰箱里只准放这些,听到了吗?”
万小姐推着我走到今天,同时,我也造就了一个万小姐。
我看了看满厨房里所有的储物柜,泡面和薯片是我唯一的收获,千辛万苦找到一罐调味酱,已经过期大半年了。
“我平时待在剧组比较多,家里没什么东西。”万小姐顶着干毛巾来到我身边打开一碗泡面,揶揄着,“委屈你这个厨师了。”
就这样,我俩一个捧一碗泡面,坐在沙发前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八点档的热播剧,屏幕的万小姐宽袍大袖,满头珠翠。
“也许吧……陛下早就不在意当年那点夫妻情分了……”万小姐凄凄切切道,“到怪我这些年太过执拗,忘了入宫前爹娘告诉我的……最是无情帝王家……呜呜……”
“娘娘……”
万小姐拭干了泪,抬头看着铜镜里的未老朱颜,手轻轻抚着自己的脸:“珠儿,你去替我传信给辽将军,就说当年落在宫里的坠子找到了,想放回去了,问他愿不愿意帮我。”
我问旁边的万小姐:“这剧男主是谁啊?”
万小姐明显更关注吃泡面,头都懒得抬。“那个将军啊。”
“那皇帝呢?”
“没浪几天就死了,给这娘娘留了个遗腹子,将军扶小皇子上位了。”万小姐不屑道,“烂俗剧情,玩的是当年孝庄太后的老梗,为了儿子跟老情人翻脸那种。只不过这剧没那么大格局,整天就知道虐虐虐。”
似乎自我认识万小姐起,她对自己接的戏就没满意过,不管是刚出道的配角还是现在众星捧月的主角,她很少会在娱乐时间看自己主演的电视剧。
“这个女主很大气了。”我看了看说。
万小姐皱着眉回想了一会,指着电视机里自己的脸说:“这天拍的特别恶心,这个演皇帝的一直不在状态,又忘词又笑场的,我哭了好几回,眼睛都他妈的干了,他还笑着卖萌,萌个屁啊。”
演皇帝的正是这几年窜起来的小鲜肉成暮,昨天晚上万小姐和路先生还谈论过他。
万小姐冷着脸换台:“其实看我的戏挺浪费时间的。”
这倒像是万小姐一贯的说辞,劝她看完自己演的戏比让她戒掉冰淇淋还难。过去我和她常常因为这个打闹,就在我们现在所坐的这个沙发上。我忍不住轻轻抚着沙发扶手,那种布艺的粗糙纹理,和过去的手感别无二致。
“好好审视一下自己的演技也是种提高好吗!”
“这个造型也太瞎了吧阿明你是不是没给造型老师送礼啊!”
“给我好好看着啊!看我螃蟹钳!你看不看,看不看!”
“不看不看啊啊啊——疼疼疼!”
我要收回关于这个房子过于空旷的评价,相反,这房子对我来说太拥挤了,遍地横陈着过去的回忆,避无可避,逃无处逃。
我作为经纪人的第一个工作任务,是《BZ》杂志的拍摄。
“阿明!看我这身造型怎么样?”万小姐打着招呼,惦着脚尖转了个圈,“有没有惊艳?”
她穿着复古奢华的印花长裙,耳环上的坠子上镶满宝石,十足十的宫廷贵妇。
“万小姐您真的很适合这种风格,这种风格,五官不精致的话根本hold不住。”
万小姐笑着眨眼放电,凑到我耳边:“麻烦你不要用那种餐厅服务员的语气说话好吗?”
我小声说:“我已经改很多了,平时我才不会说hold不住这种话呢。”
“一个万小姐的称谓就全毁了好吗!”
我默默点点头。
编辑已经走来招呼我们去摄影棚了。
万小姐瞪着我:“机灵点!”
万小姐站在摄影棚里,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被控制成最完美的姿态,用来迎接每个角度下闪光灯的考验。正所谓一颦一笑皆是景,一举一动尽是风情。
她半卧在地上,裙摆小小的撩开一角,露出光洁如玉的脚踝,媚眼如丝,性感而不廉价。手指按在扣子上,神情慵懒的像只猫。摄影师要她大胆一些,她便放松了紧绷的脚背,微微翘着脚,做出放肆而坦率的大笑表情。
“太美了……”我听到一旁的编辑小姑娘轻声感叹。
真的很美,而且我可以作证,万小姐的美丽是天生的,乃是基因决定的巨大差距,我等凡人只能艳羡。
“千千这些年对于身材的保持,简直令人惊叹。”
说话的女人着装时尚而考究,是一种介于商务和潮流的风格。我认得她,她是万千千的数个伯乐之一,《BZ》的创始人及总主编,中国的时尚女魔头。
“孔汀姐。”我伸出右手,“好久不见了。”
孔汀伸手与我相握,寒暄道:“昨天打电话时我还有点不信,这几年你算得上是销声匿迹了。结果就这么出现了。”
“难为孔汀姐还记得我这个小助理。”我用一句话避开了接下来孔汀可能会有的一系列追问。
“国外学习过了就是不一样,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国外学习是万小姐为我这几年的消失找到的借口。
孔汀虽然在冲我微笑,但显然她对我也不是那么有兴趣。她此刻能对我寒暄一二,只因为摄影棚里的万千千。实话说,现在万千千的咖位,要么接封面要么接外景大片,在摄影棚里拍内页,完全是人情。
“千千说了,她是在《BZ》成长的,现在发刊十五周年,当然要出一份力。千千不是忘本的人。”我笑道。
“这次十五周年能群星云集,何尝不是得益于大家的感恩之心。”孔汀有腔有调的说,“这正是我们这期的主题,时尚与梦想,在《BZ》的世界孕育又返航。”
我装作一本正经深受感动的模样。开玩笑吧,时尚是资本的游戏,在票子上装饰一根羽毛就以为能盖住那股铜臭味。孔汀不动声色的谈起一个还停留在企划阶段的外景大片:“想来想去还是千千最好。”
“有机会参与的话可就太荣幸了。”我答:“方便的话可以发个邮件,我让千千了解一下具体内容。”
孔汀笑着:“果然跟阿明谈工作就是要舒心一些,你和千千当初都是我非常看好的女孩子,现在果然,姐妹同心,其力断金。”
孔汀低声说:“看到你已经从当年的事里走了出来,我真的替你高兴。”
当年什么事?
孔汀大概察觉到我的心情变化,笑吟吟向外横跨一步,让话题终止于此。
摄影结束时天色已转黑多时了,在场的工作人员俱是面露疲态,我交待助理把宵夜分给大家,扮过几场笑脸人后我和万千千回到车里。
万小姐接过我递去的果汁,咕噜噜的大口喝着。
“搞什么啊,一个破内页拍这么久。”万小姐抱怨着。
其实我也很奇怪,即便是十五周年纪念刊,即便万小姐有咖位,那也不至于拍这么久。换个思路,刻意拖长工作时间,某种程度上是压榨吧。
“是那个摄影师啦!”万小姐骂着,“那个怂货强迫症,自己混的不如意,就在别人身上找痛快。”
摄影师……我仔细回忆了一下,那个面熟的中年摄影师在我印象中是《BZ》的老人了,我还以为《BZ》派了个老资格来体现重视程度。
回家路上万小姐一直在喋喋不休地抱怨摄影师,在她口中,摄影师刘安德就是一个眼高于顶的自大狂,并且喜欢无限压榨身边助手和合作模特,万小姐认为这是因为这位老光棍的荷尔蒙失调内分泌紊乱,从而导致其施虐倾向及精神躁郁。
我倒是搜了搜这位摄影师的口碑。不得不说这位刘安德的确是个恃才傲物的人,不过他的才华有目共睹,年轻时获奖连连,在《BZ》中受到重用。但他是个不在乎人道主义精神的加班狂人,脾气也很差,得罪了不少同行与合作人。还有传言说他人品不好,爱财如命,据说他曾经私吞了他和他徒弟共有的报酬和奖金,因为这件事他们在社交媒体上闹得一时风云。
其实这种人在这个圈子里很多见,毕竟才华是商业套现的硬性指标之一。有才华又有争议的人遍布在这个圈子的各个角落里,单单我所知道的,就有大牌导演,音乐制作人,金笔编剧等。才华和作品是他们唯一的筹码,有作品能套现,就有口碑有咖位有舆论主导权,就是命运的宠儿。刘安德显然不够幸运,他曾经离开了《BZ》,再次归来后却早已没有原来的风光,摄影于他不再是美学追求,只是糊口的技能而已。
“发什么呆呢你,好歹说句话呀。”万小姐说了一路,估计累了,开始发难我了。
我记得当初有人对我点评过这位摄影师。
“当年他一无所有,尚且保持着精益求精的做事态度,后来发迹了,变本加厉也算不忘初心。阿明你要知道,这个圈子的包容性就是这么强大,有人在这里长袖善舞,也有人在这里一心一意的抱着自己的梦想变成干死在沙滩上的咸鱼。”
时至今日,我还是很感谢那位先生教给我的这些话。
我回答万小姐:“我倒是还蛮欣赏他的,甭管穷还是富,都还是那副臭脾气,这至少说明他是个坚持自我的人。”
万小姐怔了怔,翻了个白眼,又吹着自己的手指甲道:“那是因为他笨,学不会圈里的规则,才能混不出人样儿;他坚持自我,那是因为他穷得就只剩下他自己了!这种无意义的坚持,跟丧家之犬的汪汪声,”万小姐学了两声狗叫,“有什么两样?”
我默然,所以啊,刘安德只能是刘安德,万千千只能是万千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