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月末下午出发，与客流大潮共进退，辗转两条地铁线，到高铁站乘坐复兴号。月台上，我提着行李，健步如飞。并不过分期待，也许更多是逃离。
特别喜欢复兴号头顶的灯环。科技也能带来光明。日月尚且如此，什么又不能被替代。列车经过深圳北，穿过最后一段隧道时短暂失去信号，然后变成漫游，看到 R 有一种奇怪的快乐涌起。我认为每个人对生活的定义不同，因此改变的象征也便千奇百怪。有的人按时间推算，有的人按地点决断，似乎只有奇怪的我，竟然用手机信号标志是否漫游来感受假期的到来。即使只是短暂。
抵港到达分界黄线，我内心有些紧张。港铁通车后，我断续阅读相关深度新闻报导多达十余篇，是以对这段交通有更多的了解。于是在黄线处稍微驻足，快速拍照留念。从高铁站走到地铁站，随便吃完一家极其难吃的面，动身购买机场快线票，遭受运营方对单身狗的鄙视（双人团体套票只需 75 每人，而单人则需要 105 港币）。是否快线都如出一辙呢？恍然间又仿佛置身到了长沙的磁悬浮列车上。
我从来对厢式列车心存极大偏爱。那日除绿皮火车外，地铁、高铁和快速列车均有乘坐。也算圆满。后来也乘坐了蒸汽轮船，发觉始终不如列车喜爱。漂浮不定的事物，从来都让我心生惶恐；而沿着轨迹和规律运作的事物，让人有诡异却莫大的安全感。
奔波一天，登机坐下已是子时。我行李沉重，又一直走动，疲倦过了劲；还是坚持看了大半小时书，将那本《When Breath Becomes Air》看完，才昏昏沉沉睡去，半梦半醒间，闻到饭菜香味，一看时间已属凌晨 1 点半，子时将去未去，又不饥饿，那么也懒得再睁眼。再次醒来是被冻醒，我蜷缩如毛球，下肢寒冷到几近麻木，管不得旁边女生冻得坐立不安，从背包里翻出厚厚长袜套上，方又睡过去。
抵达悉尼机场。我下机后寻洗手间刷牙洗脸。后竟又寻到淋浴间，于是畅快冲了个澡。亦不算虚度光阴等机。回想起来，三年前来到这里的情景，竟忘得一干二净了。三年前的人，也是完全找不到了。三年后的自己，又能否再将今日忆起呢。从这一点来说，大概又的确虚度了不少光阴。起飞时太阳刚好渐渐没入海洋，景色极美。
到新西兰之后，无法打开旅店门锁，经历再三波折才终入住，夜已极深，懒得再次盥洗，勉力抬腕看手表，仿佛那个 3 字都涂上浓墨。第二天闹钟惊醒时已晚了大半小时。
自驾游就是有那么一种致命的吸引力：方向把握在自己手中，你随时可以放弃走人。乘兴而来，亦可以随时尽兴告别。因着要时时刻刻关注路况，亦不会感到无聊。再到林间小屋卸下包袱，去当地最知名的西餐店吃完晚饭，偷看了一眼埋没在夜色云间的星星，冷空气中，感受到一丝空虚蔓延。我，在哪里，和谁一起，都是过客。
连续两日，因天气原因无法开展活动。就动身前往下一处。山间道路，反复穿梭。第三天起，已经对连续的西餐感到有些厌倦，怕是无法打破不食米饭记录。下午去镜湖散心。湖面完美倒影被风吹碎，成为一片粼光。虚构之物从来都脆弱不堪。偶然经过 Blue pool，我暗想应翻译为碧波潭？风景其实不算过分美丽。但天气无论晴雪，都很得我心。
几天下来，情绪如暗潮，起落凶猛，难为人知。陷进去时，如同进入迷宫，无法自拔，最终放任而流。我知这样不对，但能力范围内，并无他法，唇焦口燥，只有任由涨退。即使逃到另一个半球，仍然不断梦见已经发生的过去，梦见尚未发生的遗憾。我站在距离南极最近的 Slope Point，发现即使逃到天涯海角来，也是一样。心魔随我而行。有时恨不得抓起电话越洋打去，大声宣示我内心想法。但孤傲又让我拒绝承认这代表的现实意义，坚信假以时日，伤口最终必定结痂，偶尔才会重新破裂。既然说是梦，就必定是虚构之物，那么便经不起半点推敲。破镜如何重圆，早已不是同一面。这样的气话，不知对自己说过多少次。
我因此蔑视内心不切实际的欲望。「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多年来这句歌词反复暗涌和阅读，已经成为自己加在自己身上无法解除的咒语。
在镜头前，我永远尴尬，身体僵硬，挤出并不自然的笑容。镜头不是枪管，对准我也不会谋害我命。然而我到底有何品德，可以落落大方展示？如果有，我不该如此；既然没有，那么被纪录在照片之中的，应只需要有美景即可。Queenstown 镇中，偶尔有人热情打招呼，令我十分惶恐，结结巴巴。这不是中国人的习性，大概更多是自己的问题。我极羡慕他人，哪怕是世俗烦恼也羡慕。因为其他人的所有问题我都已经知晓答案，但却始终，始终，始终无法和自己和解。
恐怕让人失望：这世上有许多问题不存在解答。而让我坚持的唯一动力，就是我的确真正相信，这一切「坏事」也会有其终点，也将同样接受无常审判。这世间的一切事物，都有着小于无限的保质期。
Wanaka 湖边，我寻机独坐一上午。暖阳与凉风并举，人在湖边，湖在山间，山在湛蓝天际前。云朵渐渐被吹散，湖因此愈来愈蓝，如同有虚妄之神暗中往湖里倾倒颜料。我掏出 Kindle 静静阅读，又拿来葡萄慢慢进食。既是过客，反而可以无所顾忌。近处游客，小孩，大鱼，鸭子，宠物犬，在湖边肆意喧嚣。而远处的雪山和湖面，岿然不动。
云终究是散到四处天边，可它们在青山上投下的阴影，似乎不曾褪去。
后半段旅途，库克山脉周围跑来跑去，终于遇到晴天，踏上冰川。新西兰雪山不少。越往上走，越是寒冷，千古不变的道理。也许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原来严冬一直都在。我被山下芳草欺骗，以为时值春天。冰天雪地之中，几乎只看到白色，Pukaki 湖泊是唯一的璀璨之物，和天空没有任何关系，即使在雾天，那色泽也蓝到过分，蓝到虚假，蓝到让人怀疑自己是否鼠目寸光。而越感觉寒冷，内心深处燃烧着的大火就吞噬越多。
时候到了，我便前去跳伞。经历足够长时间的等待，终于换装上机。扶摇直上 15000 英尺后，我从高空中一跃而下。来不及思考，生理反应一时间占据我所有回路：自由落体，身体紧张，耳压渐渐不能平衡，但风压极强，无法呼吸调节。坠，坠，短暂又永恒的坠落。
人是如此短视，永远只会关注最紧急的现状，哪怕其实对比之后还有巨大而可怕的未来。我也曾想象过从高楼跳落是怎样的体验，现在大概有所了解——断然不会决绝和潇洒。一分钟以后，伞打开，将我猛然间勒回现实。巨大速度变化带来的剧痛助我从短视中清醒。脚下是无限的大地，身边是无限的晴空，蜿蜒河流如同蓝色丝带嵌在如玉石的山间，我嘶吼的叫声原来世间只有自己听得见。得知自己看似大过天的感受其实如此渺小，改变不了任何事物。
一切渐渐浮现它真正面貌。我所欠缺和追求的一切，其实好像最终也能从自我身上寻求得到。为何非要一个另外的存在和羁绊。反复失望与离开的背后，终极缘由是否因为其实走错了方向。或许，你寻找的是自己，是以所有针对他人的努力，都将最终宣告失败。如果你珍视自己的感受，你必须珍视自己。你必须成为自己的父母，你也必须成为自己的孩子。你索求的，只能从自身索求；你给与的，只能替自己给与。因为，再无他人能为你这样做。而亲爱的，你并不是没有尝试过。
也许看到了这一点之后，仍然由于习气惯性，还会继续痛苦，继续灼伤自己和别人。但是，总比夜盲更好。
我无法在护目镜中落泪。
民宿做得像家，厨具俱全，壁炉温暖，而我仍然在枕头底下藏刀，为追求昏沉睡眠而饮酒，静静看着墙壁听着响动发呆，伤家人的心。一切如故，我十分气馁。在问题渐渐暴露出来之后，我终于知道逃离没有用。于是，越洋电话到底是打了，内心想法得到宣示，但结局是什么，我竟然忘了。所有该发生的，就让它自然发生。待办事项不是无理数，早晚可以将它们除尽。至于结果如何，并不能再多作要求。也许终究不能重圆，但我手持强力胶，看着镜中破碎的自己，表明终究努力过。
回归。再一次与客流大潮共进退。月台上，我提着行李，满身疲惫。也许是为了倒时差而强制给自己睡眠剥夺，也许是心态，怎么解释都好，因为其实并没有人询问。R 消失后，我渐渐明白这段旅行给我带来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又重拾了什么，又剩下了什么。多年前我写过一句「爱护你的也是人 / 心由肉形成」；而现在似乎开始变得像云像雾又像风——那样最好，刀子是割不动也插不进了。
是以一直都热爱旅行，并逐渐锻炼学会如何闹中取静。看所有人靠山吃山，也受到鼓舞尝试靠水吃水，既然生来如此，我无意改变而学成他人。全程的人，事，物，我都极为感激，并一一与它们惜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