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之火褪去了野性和俏皮,聚集的是天地间的柔情。
我十岁开始离家远行,读书住校,半月回家一次。每次归来,奶奶都要在灶膛里燃烧起熊熊的大火。
奶奶的屋檐下,劈柴垛得像一面好看的墙,然而奶奶不舍得烧。我回来时,奶奶才拎着筐抽出最好的劈柴,放进灶膛。奶奶总说我的火烧不好,不旺,熏人,烧了几十年火的奶奶总能用最少的柴,烧出最旺的火,熏出最少的烟。奶奶甚至还能通过火来预言家里是否会有客人来——如果灶膛里的火突然窜出长长的火苗,并发出“噗”的一声响,奶奶就会说:“火笑有客来”。
木柴很听奶奶的话,它们你挽着我、我搭着你一起在灶膛里欢快地燃烧,奶奶都不需要守着,她自顾自在灶房里忙活。
开水在锅里翻滚的时候,爷爷正好把鸡杀了,奶奶用开水给鸡褪毛。剥了外壳的板栗往沸水里一烫,搓一搓,内皮就自然脱落了。取一只大瓷盆,倒进板栗铺上鸡块,洒上食盐,摆两根白绿相间的葱头,盖好锅盖,开始蒸……
柴火特别旺,灶膛被映照得红通通的,透亮得很。我坐在灶膛前,盯着那摇曳的火焰和火焰里依稀可见的灶膛壁,思绪飞得很远,仿佛那里有一个辽阔又悠远的世界。
不一会儿,木锅盖下就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好像食物们和水在举行一场秘密又欢乐的派对。锅盖的缝隙处则像个小喇叭,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偷偷地把消息放了出来——那白色的水汽,裹着浓浓的香,腾云驾雾似的,逼人而去。
奶奶从地上捡起两个红薯,用火钳夹了放进灶膛。她叮嘱我说:红薯要放在灶膛边上的烟灰里慢慢煨,不能直接放进火堆里,那样会烧糊,还熟不透,吃了这半生不熟的红薯要放臭屁。
等到饭菜好了,灶膛里的火灭了,我们也吃饱了,又过了好一阵——我们都快忘了这茬事的时候,奶奶坐到灶膛前,用火钳把红薯夹了出来。敲一敲,灰尘落尽,红薯们在地上滚着,柔软,乖巧,香气撩人。我拿起一个,掰开,依然热气腾腾,握在手里,热乎乎的刚刚好,咬一口,绵软甜糯。
有时候,奶奶也会蹒跚着腿走到里屋,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木盆,拿出几个鸡蛋来。扯几张我们小时候用过的课本纸,把鸡蛋和纸一起放水里浸湿,然后一个鸡蛋一张纸包好,最后再像煨红薯那样煨进灶膛里。
煨出来的鸡蛋,蛋白略有一点焦黄,吃起来娇嫩香口,恨不能一口吃一个。我后来是那么讨厌城里的白水煮鸡蛋,我想与奶奶的灶膛有关——天下美食哪能离得了火,而离火越近,食物便越香。
等到食物和水的派对接近尾声时,锅里的水干了,食物们也都累了——空气里一副消停清净的样子,唯有香气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它们穿过瓦房,调皮地窜向村庄的每一个角落,让每一个遇到它的人都忍不住吸着鼻子说:“张满婶家孙儿孙女回来了。”
是的,我们回来了。我们回来了,对奶奶来说,就像是过节,她大张旗鼓,声势浩荡,她要把一切弄得与寻常不一样。
比如煮饭,她不用电饭锅,不用蜂窝煤,甚至不用她珍爱的铜罐子,而是直接用灶上的铁锅。
洗好的米倒进铁锅,舀两瓢井水下去。水烧开时,米开花,搅两下,便可以潎出清香的米汤了。关于米汤,奶奶讲过很多故事,比如,有人逃荒,久无进食,靠一碗米汤活了命。总之,米汤是个好东西。奶奶用铁锅煮饭便是为了米汤。
米饭煮熟后,再添一把火,锅底就会生出锅巴。盛出米饭来,把米汤倒进锅里,焦黄的锅巴用铲子捣碎,和米汤揉在一起,便是好吃的锅巴粥了。锅巴粥是我的最爱,不管我饭菜是否吃饱,都能呼噜呼噜地喝上两大碗。
特别注意的是煮饭的火。如果说铁锅上煮菜炖肉是轰轰烈烈地唱大戏,那么煮米饭便是婉转顿挫地哼小曲了。煮饭的火不能用劈柴,而是用松针、落叶,以及树上掉落下来的细枝条。水沸之前,猛火一顿,沸了之后则要熄火一阵等待米花绽开,米汤潎出来后,又要一把大火。等到锅内开始响起叽叽喳喳的声音时,又要灭大火,改文火了——米粒在这个时候开始窃窃私语,商量着该结锅巴啦。
铜罐子似乎因火而生。它是奶奶出嫁时的妆奁。它看上去小巧精致,“肚量”却很大。
奶奶把各种食物塞进它的肚子里,比如大米,瘦肉,黑豆,绿豆,鸽子……然后盖好盖子,放进灶膛里,煮猪食或烧开水的同时,美味珍馐便被焖煮出来了。它从不让你失望。只要你足够耐心,便会收获它带来的舌尖上的惊喜。它似乎有一股魔力。
因为铜罐子如此神奇,我曾经偷偷地带它上山,和朋友们野炊。不善烹饪的我们,全靠铜罐子成全了我们的不挨饿,它在火上烧,帮我们把米饭和菜肴煮得喷香。
奶奶非常珍惜这个铜罐子,只在特殊时候才拿出来用,比如我有点不舒服时,它就被启用来“开小灶”。
我小时候体弱,奶奶常用铜罐子为我焖稀饭和肉汤,哄着我多吃一口,再多吃一口。
奶奶开的“小灶”里还有一种特殊的食物,得在我肚子不太好时才能吃到。它叫“桐叶粑粑”。
奶奶踮着脚从高大的桐树上摘下一片桐叶——那桐叶比我的脸还要大。然后,切一块猪肉,剁碎,撒下胡椒粉和盐花,一起揉成团。最后,把捏紧的肉团包进桐叶里,放入灶膛里煨熟——这东西实在是好吃得很,并且很快就见效。我吃的次数不多。然而,每每想起,都是醉人的桐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