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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勺人的诞生
农村的孩子大多很早就能够承担起家里的各种家务活儿,做饭是头件要学会的事情。我们家乡原来都是种两季水稻,暑假中的十来天,各家要忙着抢收第一季成熟的早稻,然后抢着种下第二季晚稻的秧苗,所以称之为“双抢”。每年“双抢”期间,身强力壮的大人们在田间地头忙得团团转,做饭的事一般就得交给家里的老人或者孩子。在我家,我上四年级的时候已经能熟练地烧饭了。
那时候,家家户户的厨房里还是用红砖或土砖砌成的大灶,灶上是一口大铁锅,灶膛里烧的是“稻草把子”、木柴,还有干枯的棉花杆子。最开始,灶台高,我身板小,常常要踩个木头做的小板凳才能自如地炒菜。后来,家里重新砌了小一点的灶,再后来又添置了用钢板焊接的小灶,逢年过节时也用煤炉。我也渐渐长高了,做饭才不必那么费劲了。
我们那儿没有山(小时候非常渴望可以爬山,可以上山玩),木柴少,那时候家里烧的更多的是稻草把子(将干稻草编结成大人小臂粗细的长条,然后扭成麻花状,过程实在是太枯燥,我小时候最不喜欢干这个活儿)。稻草把子虽然比蓬蓬松松的稻草耐烧,但常常也因编结起来了而烧不透心,外层稍微蓬松的稻草烧掉了,就要用火钳去把把子里面的拨弄拨弄松散,然后顺便将灶膛中间的草灰往两边拨一拨,让灶膛中间有空心儿,有足够的空气进去,灶膛的火才能旺起来,否则,不一会儿火就蔫下去了,随即锅里“滋滋”的或“咕噜咕噜”的热闹声儿也就会降下去。稻草把子烧得旺的持续时间比较短,从一个菜下锅到出锅,要在灶口和大铁锅之间来回跑几趟。有时去拨弄灶膛里的柴火,灶膛里冒出来的烟和热浪熏得人眼泪直流,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我就赶紧从厨房里跑出来,大吸几口外面的新鲜空气,缓一缓然后又继续。
大夏天,在这样的厨房里烧饭,每次都是被汗湿透了全身,我常常将一条浸湿的毛巾搭在脖子上降温。少年时期的暑假,我几乎每天都要烧饭,我偶尔也会有情绪,但更多时候是觉得做饭就是我的责任,是我身为家庭的一份子的责任。爸妈在热浪翻滚的田里埋头干活儿,而不要我去田里帮忙,因为妈妈说我是女孩儿家,在太阳下暴晒不好,担心我长大了也白不回来了,再说田里的体力活儿我也干不长。我知道,爸妈不是不心疼我,我不应该耍脾气。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包揽所有家务活儿,而好好做饭就是顶重要的一件事。其实,让汗流浃背、晒得满脸黑红的爸妈一回家就能吃上做好的饭菜,看到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净而舒心,我在家里也能待得安心些,不至于太愧疚。因此,在家做饭我总是尽心尽力,即使菜园子里的时令菜也就那几种,我也会想想办法,换着种类搭配、换着花样地做。
农忙时要请人帮忙,要招待人家在我家吃饭,做的菜就多一些,复杂些,如果请的人不多,没有太难的大菜,妈妈就叮嘱我几句,也能把一顿饭交给我做。那时候我已经上中学了,掌勺更稳当了。
记忆中,妈妈好像从来没有专门教过我做饭,我是在当她的“御用烧火匠”时观察来的。我爱看她做饭,有不懂的还会问她。虽然我的厨艺得到了爸妈的肯定,但我烧火的技术好长一段时间都是不被妈妈认可的。我想,我的烧火技术之所以被妈妈批评,大概不是因为我不会烧,而是因为没有专心烧火,老是喜欢看她做饭,所以经常是看着看着就听见妈妈喊:“哎呀,锅不辣了(锅里温度很高,我们方言称之为“辣”),灶里肯定又没火了,你看你怎么烧的啊?还不快点加柴火!拨空心!”
看妈妈做饭和亲自做饭是交叉进行的,有学有练,久而久之,“掌勺人”就这样锻炼出来了。
“另起炉灶”
如果说在家做饭是我的一种责任,那么和小伙伴们一起在外头“另起炉灶”就是我的一种乐趣,是带着好玩的心态做的。“另起炉灶”是我另外起的名儿,那会儿我们是用方言叫的,我不知道对应的普通话应该怎么讲,暂且称之为“另起炉灶”吧,只可惜这个新名字失去了地道的“土味儿”。它相当于野炊,但也不是在多远的野外,不过我们一般都会选在大人们不太留意的地方。
既然要“另起炉灶”,我们就得先搭“灶”。最便利的是砖灶——房前屋后地翻找几块完整或不完整的红砖三面摞起来,留一面开口添柴烧火,上面放锅子,这种砖灶很小很小,甚至有时候三块完整的红砖侧着放就能搭一个,灶的高度也就是红砖的宽度。砖灶简单易搭,但毕竟不如砌起来的那般稳固,所以炒菜的时候要注意力度,常用块湿抹布扶着锅沿,不然就有灶垮锅翻的危险。小土灶稳固些,但也麻烦些,是模仿家里的灶来挖的——找一块陡坡面接近垂直的地儿,拿家里种菜秧的小铲子在离陡坡面大概半拃的地方垂直向下挖一个洞,挖到一拃多深就行了,洞的直径根据我们带出来的锅子的大小而定,这上面放锅子,地面相当于灶台平面,炒菜做饭要站在“灶台”上;然后,在陡坡面水平地朝着这个挖好的洞接着挖,洞口上端离“灶台”平面大概也是半拃,小伙伴就在低处弯着腰或蹲着往这个洞里添柴烧火。垂直和水平挖的两个洞打通了,灶膛就挖好了。
做饭需要的东西大家提前就商量好了。锅是家里煮汤、煮火锅用的小铝锅(有的长着“锅耳朵”,有的没有),平时用不着,拿出来用也不要紧;炒菜一般用大汤勺,因为以前的锅铲太大用着不方便,而且带出很容易被家里发现;还有菜籽油、盐、米、碗筷等,甚至是火柴,基本的东西一样不落地分配到具体的人。蔬菜都是从自家菜园子摘新鲜的,你带辣椒,我带茄子,她带黄瓜……所有这些东西都是从家里“偷”出来的,被大人发现了可是要挨骂的,因为大人总觉得我们小孩子做这些事就是在“瞎搞胡闹”。因此,小伙伴们分担任务,每个人只需要带一点东西出来,这样就不容易被家里人发现。做饭要用的水并不多,我们会在离我们“秘密基地”最近的小伙伴家里用桶接了干净的水提来。要烧的柴火大家一起去捡,也够用的。
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就生火做饭啦!
小伙伴们各司其职,有的专门捡柴火,有的专门烧火,有的洗菜,我常常是掌勺的小厨。青椒、黄瓜、茄子、豇豆、空心菜……炒这些蔬菜是很简单的。记得有一次,一个男孩子说想吃点荤,于是在我炒着蔬菜的时候,他就在附近的池塘里钓龙虾,另外两个女孩也帮着去钓,那时候的龙虾很多,不一会儿就钓上了二十多只。他们把龙虾剥洗干净,我最后就来了道红烧小龙虾,刚一出锅,他就等不及地直接用手拈着吃了两只,别的小伙伴见他带了个头,也伸手来拿。我笑着说:“你们一个个真是好吃鬼,看你们一下子吃光了,过会儿正式开饭的时候可就没得吃啦!”
因为只有一个灶,一个锅,所以要等所有的菜烧好之后才能煮饭。大多数时候我们带的是籼米,偶尔也带糯米,但米都不多,所以米饭煮熟也不需要多久。可是,好吃鬼们可等不及呀,他们时不时地“搭菜”吃(开饭前先偷吃菜,我们叫“搭菜”),我急了,叫道:“哎呀,你们不要再吃了好不?你们真的是太要不得了,趁我忙的时候你们一个个都偷吃,等下子我都没得吃了,等饭熟了,你们一个个都打算吃‘光饭’(没有菜,光吃米饭叫“吃光饭”)啊?”“我们先尝一下好不好吃嘛,一口尝不出味来,要多吃几口,嘿嘿嘿……”说完,那个男孩子笑嘻嘻地又将一筷子菜塞到了嘴里。
饭终于熟了。我揭开小锅盖,白汽顿时升腾而出,米饭的香味也迎面扑来,小伙伴们都高兴得欢呼起来:“啊呀!终于开饭了!开饭了!饿死我了!饿死我了!”大家都端着各自的碗围过来盛饭。锅小,米饭不多,五六个人每个人差不多只能盛多半碗,几乎没有添饭的可能了,所以当一个人盛饭的时候,其他人的双眼都紧紧地盯着,要是觉得盛多了点,大家就会着急地叫起来:“哎哎哎!可以哒!可以哒!不要再多了,你吃完再说,我还没有盛呢!”
终于开饭了。我们把几个菜碗放在一块比较干净平整的泥土地上,手里端着饭碗吃起来,有的人蹲着,有的人直接坐在地上。经过前面挡不住的“试菜”环节,菜还剩下大约多半的量。最初两次,大家都吃得比较急,一是因为饿了,二是担心自己吃得慢、夹得慢,就会比别人吃到的菜少,所以前一口菜没吃完,又急着去夹菜,就这样,大家好不容易准备的一顿饭,不一会儿就被抢吃得精光,可吃完还意犹未尽,总觉得不过瘾。于是之后大家定了个“君子协议”——吃饭前不许“搭菜”,吃饭时不许抢菜,都要慢慢吃。即便后来还加了些菜和饭的量,到最后也还是一样——菜碗里面的汤汁一点也不剩,大家又把饭锅刮了又刮,几乎不剩一粒米饭。彻底“扫荡”干净之后,大家还意犹未尽,嘴里咬着筷子一脸陶醉状:“实在太好吃了!哎,可是我还没有吃饱……”说实话,由于一切从简,我觉得“另起炉灶”做的菜根本比不上我在家做的菜。
秋天天气有点凉的时候,我们要是“另起炉灶”,伙食就要简单得多了。有时候是煮南瓜饭。我们的“土灶”附近有一大片南瓜地,不知哪家专门种了去卖的,这一片地很少有人经过,所以我们会“就地取材”——潜入南瓜地偷南瓜。我们进了南瓜地,被满眼的南瓜藤和南瓜迷乱了眼,竟忘记了自己“小偷”的身份,还不慌不忙地左挑右选起来:嗯,长在靠近树阴下的南瓜都不要;嗯,这个南瓜的皮还不够黄,还不老,肯定不甜;嗯,这个南瓜有点小,感觉营养不良,肯定不好吃;嗯,这个南瓜怎么长得有点丑,不要;嗯,这个南瓜应该还不错,煮熟了可能比较“面”……终于选了一个大家都比较满意的南瓜,南瓜大而沉,我们两两一组轮流抬着它走出了南瓜地。
那种南瓜不是扁圆形的,而是长条形的,大约一半是实心的,全是南瓜肉,另一半的身子要粗鼓一些,里面就是瓜瓤和瓜子。我们一般就用南瓜实心的那一头,省得掏瓜瓤了,剩下的部分要不给谁抱回家,要不就丢掉了,反正家里也不缺南瓜吃。我们费劲地削掉厚实的南瓜皮,将南瓜切成小块,和淘好的米一起放进小锅里。南瓜块儿和白米要放得均称一点儿,这样南瓜的香味才能均匀地渗透到米饭中,才能在煮熟后每勺都能舀到南瓜和米饭。南瓜饭是很香软的,而锅底结的锅巴更是香。南瓜也可以换成红薯,红薯饭也非常受小伙伴们的欢迎。南瓜饭或者红薯饭虽然很香,但是觉得光吃没意思,我们会从家里带一点下饭菜来,比如坛子里拌了辣酱的干萝卜条,自家做的豆腐乳,橱柜里用菜籽油炒过的豆豉、酸菜丝儿等。一口饭,一点下饭菜,这样简单的搭配也真的很美味。
有时候,我们还会从家里偷偷拿出灶头的罐子来煮绿豆粥。这个罐子家家都有,平时放在靠近灶口的那个小窟窿里,罐子半身在里面,另外半截露在外面,有的家里还有一个和它配套的平盖儿。灶膛里火烧得旺的时候,火舌会从里往外蹿,直舔着这个罐子,一顿饭的功夫,可以烧开两到三罐子水。天长日久,从灶膛里窜出的火舌和冒出的烟把这个罐子的外面完完全全熏黑了,结了薄薄一层“黑毛灰”,从我见到它起,它就是一身黑了,罐子里头又结了厚厚一层水垢,所以,我从来没见过它的真面目,不知道它是什么材质的,也没有问过大人,但可以看出罐子壁本身不厚。
我想到用这个外表黑黑的憨憨的烧水罐子煮粥,是因为爷爷奶奶也曾用它煮过粥,煨过鸡,煮出来的食物都要比用普通的锅煮出来的香。然而,我们的成果却并不理想——白米粒儿可以煮开花儿,绿豆顶多只能煮熟,吃起来不咯牙而已,煮不到开花儿的程度。后来我才知道,一般豆子比米难煮,需要提前泡一泡,要先下锅煮,等到煮开花儿了,再把白米放进去一起煮,煮绿豆粥的时间要比煮饭的时间长多了。我们那时没管那没多,生米和干绿豆直接一起煮,加上我们柴火不够,耐心也不够,只要一达到煮熟的程度,往罐子里加适量的白砂糖就可以开吃啦!我们煮的绿豆粥虽然没有家里煮的那么绵烂,但是闻着绿豆的清香,喝着甜甜的绿豆汤,细细地嚼着不那么软烂的绿豆,大家也觉得美味极了。
年少时关于灶和做饭的那些事,是比其他任何家务都要令我印象深刻的事。现在,曾经的那些灶和算不得灶的“灶”只留在了记忆中,而我对做饭的情感却延续至今,鲜活持久。做饭于我而言,有一种虽不强烈却悠远绵长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