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爸爸详解中学古诗文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中国历史上有一些著名的辩论，濠梁之辩就是其中之一。但这场辩论是否真的发生过是值得疑问的。惠子名叫惠施，是战国时期的真实历史人物，和庄子是老乡，都是宋国人，但庄子只是宋国管漆园的小吏，是一位隐士，而惠施可是位大人物，曾经担任过魏国的相国。《庄子》书中有很多惠子与庄子的对话，因此后世认为惠施与庄子曾有交游。
不过庄子自己说过，自己写作有个特点，就是爱用寓言。《庄子》里面不光写惠施，还写过很多其他同时代名人的故事，似真似假，但假的成分多。濠梁之辩出自《庄子》外篇《秋水》，是秋水这个长篇的结尾，而就在这个故事前边，还有一个惠施的故事。说惠施在魏国为相，庄子去看他，有人对惠施说：庄子来是要取代你啊！惠施很害怕，命人到处搜捕庄子，搜了三天三夜。后来庄子见到惠施，对他说：南方有一种叫鹓鶵（yuān chú）的鸟，从南海飞到北海，只在梧桐树上歇息，只吃竹子的果实，只喝醴泉之水。鸱（chī）鸟得了只死老鼠，正好见到鹓鶵飞过，怕鹓鶵抢它的老鼠，冲着鹓鶵大叫，惠子啊惠子，你现在是为了魏国国相而对我大叫吗？
你看，把惠施说的简直不堪之极，这一看就是编的。难以想象如此不堪的惠子能和庄子做如此优雅从容的濠梁之辩。下面我们就来看看这场著名的辩论吧。
濠梁，就是濠水之上的桥梁。鲦鱼，就是普通常见的小白鱼。看到小鱼在水中灵动的畅游，庄子感慨：鲦鱼游得那么悠闲自在，这是鱼的快乐啊！惠施一下看出了问题：你又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呢？庄子很机智，立刻回过去：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呢？庄子这个回答看似精妙，其实是狡辩的逻辑，如果照这个逻辑辩下去，这场辩论就陷入死循环了。惠子可以说：是啊，你也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你不知道鱼的快乐呢？
但惠子马上抓住了庄子这句话的逻辑漏洞，“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你的假设是：我不是你所以不能懂你，那么就从你这个假设出发，你不是鱼，自然也就不知鱼啦，over！惠子全胜。但庄子还不认输：不对，你刚才问我，“你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这话言下之意就是你认可我知道鱼是快乐的，你这是明知故问！还是我赢！这就是胡搅蛮缠啦，哪里是一代宗师的风范嘛。
惠施好厉害啊，以能言善辩著称的庄子都不是他的对手。这一点也不奇怪，惠施不仅官做的大，学问也大，他是诸子百家中“名家”的重要代表人物。名家追求概念的确定性，这反映出随着春秋战国各种思想的涌现，学者们意识到需要把大家辩论的概念明确下来，这样论辩才有基础，否则就成了各说各话。名家最著名的代表是另一位经常出现在《庄子》里的人物——公孙龙，他曾有“白马非马”之辩，简单说，就是他认为我们定义马，是以形为其特征的，而白马则是色加形，与马的定义就不一致了，所以白马不是马。这种论辩听上去大而无当，但实际上触及了思维的规律，是逻辑学的先导。所以名家学者的逻辑性都很强，都是辩论高手，庄子输给惠施，不算丢人。
可是问题来了，为什么要写一场自己输掉的辩论呢？这就要联系《秋水篇》的前后文来看了。《秋水》是《庄子》外篇，一般认为外篇不是庄子本人写的，但《秋水》的思想和风格与内篇融合的很好。
《秋水》之得名没有别的含义，就是用了此篇头两个字。秋天黄河涨水，浩浩荡荡，河神就很得意，可是等他来到大海，见到大海广阔无边，又不禁怅然若失，知道自己其实很渺小。海神对河神说，大海虽然极广极大，可是在天地间也无非就像米仓中的一粒碎米而已。河神又问，那么是否天地就是最大，毫末就是最小呢？海神说，不，时间和空间是无穷尽的，天地之外还有更大，毫末之下还有更小，若以此无穷尽观之，再小的东西它也可以是大的，再大的东西它也可以是小的，那么我们定义大和小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就厉害了，这不是说出了宇宙的无穷和微观世界之无尽嘛！我们说读《庄子》常有肾上腺素陡增的感觉，就是在这种地方。哈姆雷特说：我即使被关在果壳中，仍自以为是无限空间之王。庄子在他那个年代，也做出了同样精妙的思考。
可惜庄子借海神之口做小大之辩，并不是要去探究时空的奥秘，恰恰相反，他的结论是：既然时空是无限的，那么去探究它还有什么意义呢？既然没有绝对的小也没有绝对的大，那么人们自己造出来的概念都是没意义的，高低、美丑、贵贱都只是人们主观的判断而已。
若言尽于此还好说，后面的议论更加惊世骇俗。作者由否定一系列人为的概念，进而推导出道德也是相对的，尧就是好的对的，桀就是坏的错的吗？好坏对错无非也是人定的标准而已，没有一成不变的规律。“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河神啊，你就别费劲啦，你哪里能知道贵贱大小的区别啊！
这样的论辩就是为了证明《庄子》的核心思想：把所有人为的观念都抛开，把自己与万物混而为一，这就是《齐物》，忘掉所谓的三观，抛弃世俗的道德，这就是《养生》，此时，你就可以“无待”了，什么也束缚不了你，做什么都是顺乎自然，“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于是乎，你就《逍遥》了。
至此，我们也就明白为什么庄子会写一场自己输掉的辩论。从辩论的层面看，庄子是输了，可上升到更高的层面，庄子所攻击批驳的，正是惠子这种执着于逻辑和概念的做法——所有的一切都是相对的，拘泥于常理，无异于作茧自缚，怎么能达到逍遥呢？
可以想象，儒家对庄子这套哲学会是多么深恶痛绝。儒家就是要定义是非善恶，为了心中的理想，“虽千万人吾往矣”。而这些，在庄子那里都成了嬉笑怒骂的对象。积极的入世者都不喜欢庄子，鲁迅就说，庄子哲学是腐蚀国民精神的思想毒素。
但清朝学者吴文英对庄子的评价深得我心，他说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不用说了，哪里看出来心肠热了？你想，对世事都看得那么通透了，若真的是心如槁木，怎么会洋洋洒洒写那么多文章呢？要知道，那时候写字可是在竹简上刻啊，你拿竹片刻几万字试试。庄子还是对这个世界放不下啊。
战国是中国历史上的大乱世，庄子生活在战国中期，他看到的战争杀人如麻，却没有一场是为正义而战；满口道德之人以仁义窃国，手段无非是尔虞我诈。在这样一个混乱不幸的年代，人们生如朝露，是非对错还有什么意义呢？庄子反对像儒家这样的入世理论，但也是对事不对人，《庄子》里也有不少地方是说孔子好话的，他只是认为你们儒家积极入世，一心想树立圣贤的标准来匡扶世道人心，可实际上那些大盗正是利用你们的理论来掩盖恶行，伤害百姓啊，所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就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的。
庄子这样智慧极高的人，我相信他一定也设想过很多济世的方案，但发现都行不通。既然无力拯救世人，那就给大家煮点鸡汤吧，用奇幻的文字和玄妙的哲理帮你们看破红尘，我们的肉体无法摆脱这不幸的尘世，可我们的思想却能在虚空中逍遥的遨游。
所以今天我们读《庄子》，首要的是欣赏文字之美，这是中国文学的高峰之一。其次呢，是欣赏他的思辨和那汪洋恣肆的想象力。对于庄子这套逍遥理论，不要去钻他的牛角尖，要结合战国的社会去理解庄子的激愤之语。如果一切都是相对的，把一切意义都消解掉，那就成了玩世不恭的生活态度了。我认为庄子并不是这样的人。
对公共事务保持一份儒家那样的入世态度，而回到私人领域，则以庄子的逍遥观荡涤尘埃，让自己保持一份清净祥和的内心世界。这是一种中国式的理想人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