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开始暗下来了,好像要为某些即将上映的剧情,拉开序幕。
南明路往天平路方向,正处于塞车高峰期。 李阿珍打开了车前灯,路况马上变得清晰。归心似箭的她,变得有点烦躁,嘴里不断发出啧啧啧的声音,仿似前面的司机会听到一样。 阿珍很久没试过这般着急,之前一次,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六岁的儿子41度高烧,她背着他拼命往村诊所跑,恨不得自己长出一双翅膀来,心里还在乞求菩萨,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儿子的命,但求他这辈子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到了诊所,把儿子交给医生以后,她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已经感觉不到双脚的存在。 最后总算捡回了儿子的性命,医生说再迟一 点就回天乏术了,但李阿珍双脚因为此事而落下了一些毛病,反应有时候不太灵敏。 这一次,也是为了儿子他刚刚来电,女朋友 今晚过来拜访她两老,阿珍开心得眼泪也差点掉下来,一直在担心孩子的感情问题,毕竟年纪也不小了。总算可以放下心头大石。
现在只想快点回家,亲眼看看儿子的女朋友,不知道长什么样子的?为人如何?家庭背景怎样?脾气会不会不好?禁不住又为儿子操起心来了。 动了!从思绪中抽离出来的阿珍马上踩下油门,同时谨慎地保持与前车的距离。
才滑动了几十厘米,车龙又停了下来。 挂在后视镜上的黄色平安符跟着摇晃起来, 丈夫和儿子都有一道这样的平安符。
儿子6岁那年高烧退了后 ,身体开始变得孱弱,所以李阿珍每年都会 去天后庙,祈求阖家安康。
本来已经很疼爱儿子,最近几年更甚,因为 与老公的关系愈发疏离,放在儿子身上的心 血不断增多。 二十多年的同甘共苦、相濡以沫,最后还是 敌不过李阿珍曾经也拥有过的,娇艳欲滴的 青春肉体。对于丈夫的出轨,阿珍却是相当 坦然,因为结婚初期已经在担心,当它真正 发生的时候,反而舒了一口气,有一种莫名 的“如愿以偿”的感觉。 她采取了在脑海中演练过很多遍的策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人说过,这是最佳的 夫妻相处之道。只要还没严重到让这个家散 了,阿珍绝不会主动去捅破那层纸。
对了,儿子吩咐自己通知丈夫也早点回家, 阿珍突然想起。
“喂,今晚子文的女朋友会过来,你早点回 来吧!”
“知道了。”阿珍听到对方抑压着喜悦的情 绪。
嘟,嘟,嘟……突然就挂线,这几年,阿珍 已经习惯了。
车龙终于动起来,阿珍挺直了腰,进入专心驾驶的状态。
过了江泥桥,交通就顺畅起来了,阿珍的心情也跟着欢快起来。
车开得越快,越接近自己家,阿珍心中奇妙 的感觉越强烈,等一下会看到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之前与自己从未谋面,但有可能与自己的儿子共度下半生,她还可能和儿子一起为张家开枝散叶,一代接一代,他们的儿 子会叫她奶奶,他们的孙子会叫她太奶奶, 奇妙的血脉相连。但又夹杂着一种人贩子要 拐走儿子的错觉。
终于驶出了市区。很快就可以到家了,只要走过了这条昏暗又荒芜的道路。
以前每次走这段路,李阿珍都会很小心,因为路 灯比较少,附近又有一个公交站,虽然偏 僻,但偶尔还是有人会在这个站下车行走, 今天比较急着回去,而且根据之前的经验, 这个点数基本没人会经过,所以并没有像往 常一样慢速行驶。
只是一秒钟!
阿珍已经经历了强烈的撞击,颠簸,平安符也被震下来了!刚才在转角处,看到了一个 黑影,但是,脚偏偏在这时候发作,不听使 唤。脑袋空白了几秒以后,阿珍恢复清醒, 马上下车查看。
有个女人躺在车后,全身黑色运动装让她像 一只有保护色的动物隐藏在黑夜中,满口鲜血,一动不动。
阿珍的呼吸比刚才更急促,好像身处空气稀薄的高原,头部又被套上了胶袋,亟待空气一般。
恐惧像无数只蟑螂从脚底爬上来,到达心脏的位置,再到鼻子,再将她整个人淹没。
脑海中突然迅速地飞过很多画面:儿子出生那天,她看到的那个天花板;第一次听到儿 子喊妈妈;第一次送儿子到幼儿园,他哭得撕心裂肺…………
平时买菜都左顾右盼的她,很快就作出决定!
不能让她毁了自己的下半生,还要看儿子结婚,孙子出生,看孙子长大……
那个女人,突然间,张开了眼,嘴巴想说话,说不出来,望着阿珍,伸出了她的右手,在求助! 阿珍立刻跑上车,在后视镜中,看到那个女人还在伸着手,准备开走之际,发现这样做不妥。
她闭上了眼。
挂了退后档,踩上了油门……
这一次有心理准备的颠簸,比刚才那一下, 心脏受到的冲击更大!阿珍想吐,眼泪不知 道什么时候,已经流了下来,忍不住啜泣起来。
擦了擦眼泪,马上下车,确定那个女人没有了呼吸,使劲全身的力气拖她到车后,再用力把她搬进了车尾箱,阿珍想起了前几天在菜市场,卖鱼的档主递给她一条几分钟前还生蹦乱跳,但到她手上已经变成渗着血的鱼肉,她把它放进了自己买菜用的手提篮里面。 突然,铃!铃!铃!铃! 阿珍吓了一大跳,那个女人的手机在响,手忙脚乱地在她的裤兜里掏出手机,来电显示是“老公”,糟了! 阿珍下意识地把手机重重摔在地上,用力踩了几脚,然后把它踢到路旁的杂草丛中。
负罪感像细胞分裂,一变二,二变四,四变 八……一直扩散下去,侵占了她的躯壳。刚才踩手机的时候,脚用力过猛,现在有点痛,马上触发了20年前拼命奔跑送儿子到村诊所的画面,于是,负罪感顷刻间化为乌有。
像在麻将桌上摸到一张好牌,要隐藏自己的 情绪一样,阿珍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当什 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驾车继续往前走,像走了几个世纪那样漫长, 终于回到家里,把车停好在车库里。
先把她藏起来吧,今晚半夜再找个地方,把她埋了。
把尸体搬了出来,想在车库里找个大袋,但是找不到。
想起了,在自己的房间里有大袋。
大步走向客厅,儿子在大厅里玩手机,阿珍蹑手蹑脚地走上二楼,翻箱倒柜了一轮之后,终于在衣柜里找到了一个平时用来装棉被的大袋子,装一个人卓卓有余。
阿珍拿到袋子以后立刻走下楼,看到儿子在大厅里打电话,马上走向车库。
谁知,走到转角位的时候,与一个人差点迎面相碰,心脏像个被快速充气放气的气球, 退后一步一看,是老公!一股沐浴露的香气,肯定是鬼混完回来。现在不是深究这个问题的时候!
糟糕!他这么快就回到了。
他的车,就停在自己的车旁边。他看到了那 具尸体了吗?他会告发我吗?我要不要先跟他交代,让他帮忙,怎么说他也是我的丈夫,不会想我坐牢吧?一串问题像机关枪的子弹被连发射出。 阿珍感觉自己现在和丈夫一样,惊慌得眼珠 都快掉下来。
“匆匆忙忙干啥呢,被你吓着了!”张建国先发制人。
“没,没啥,你在车库有看到什么吗?。”阿珍在观察丈夫的神情。
“看,看到你的车啊,还能看到啥!子文的 女友到了吗?”
“还没到。”
幸好丈夫没有发现尸体。
“哦。”建国往大厅走去。
这是近几年,他们对话最多的一次。
阿珍立刻跑去车库。
不!见!了!
那具尸体不见了!
阿珍在车库四处张望,像只猎犬一样全神贯注地运用自己的视觉,嗅觉。不见那具尸体的踪影,难道刚才发生的都是我的幻觉?但是她很快就推翻了这个猜想,在车前部有一道不认真看是看不出来的凹痕,而且车尾箱内确实有血迹。 正被卷入巨大的困惑漩涡之际,儿子突然冲进来,丈夫跟着他身后,一副紧张又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点事,出去下。”甩下这句话后,儿子就驾驶着丈夫的车扬长而去……
二、
建国马上掏出手机,拨打儿子的电话,“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只听到一把毫 无生命力的声音。建国双手垂下。
妻子在四处张望一番以后,问道:“怎么了?”
建国强装平静:“没,想叫子文开车小心 点,这么匆忙出去。”
妻子点了点头,两人旋即陷入沉默的沼泽中。
建国不知道在妻子面前,自己的情绪隐藏得如何,只知道惊恐像万尺海啸,冲击着他的心脏。 刚才发生的事在脑海中不断回放:
接到妻子电话的时候,他在一间旅馆里面, 等他包养的小情人,说是包养也不尽然,因为他要的不是包月服务,只是上床一次算一次,或者是因为有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儿子, 想关心一下他们这一代的想法,所以光顾了 她好多次,她好像也不太介意透露自己的心声,可能她对这个可以用来吐苦水的叔叔也不讨厌吧。
她说她有一个固定的男友,但依然会出来卖,为了给他买一只体面的表,为了自己的生活。知道这些以后,建国动过一刻恻隐之心,但到了床上,除了欲望,其它都烟消云散。 建国已经洗好澡,坐在床边,手拿着遥控器,看着无聊的电视节目。忘记是第几次出来开房了,反正他有需要的时候,或者她缺钱的时候,就会来各取所需。
妻子说他会出轨,说了二十多年,于是他就出轨了。
手机突然响起,建国正准备说306号房,发现是妻子打来,顿时意兴阑珊。
“喂,今晚子文的女朋友会过来,你早点回家吧!”
“知道了。”极力不表现出高兴的声调。 不知道何时开始,在妻子面前习惯了压抑自己愉悦的情绪,总是板着脸。
把电话挂了,然后拨打另一个电话号码。
“你今天不用过来啦,我有点事,下次再约吧!”和刚才的口吻判若两人。
“哦哦,哈哈,我正好要去……没什么了,我 可能要和你做个了断了,总之先这样吧,拜 拜啦!”
电话那边传来的高兴心情,这边都能感受到。 什么做个了断,莫名其妙,不管她了,先回家。
熟练地倒车,连后视镜都不用看,这个车库的一分一毫他都了如指掌。忽然感到了一 阵颠簸,挂在后视镜上的平安符跟着摇摆起来。
建国带着疑惑,走下了车。
有个人躺在那里!
建国第一反应是要喊“有贼”,可是定睛一 看,她一动不动,口吐鲜血,一身黑衣,最重要的是,他认识她!
她就是他那个一次性付款小情人!
他凑过去一看,果然是她!探了探她的鼻息,没有呼吸了!怎么会这样,刚才还在和 自己聊电话的活人,怎么突然又死在了自己 面前?谜团像个粘粘的蜘蛛网把他纠缠住。
“我正好要去……没什么了,我可能要和你做个了断了”,这句话像一条钥匙,为建国打开了这个谜。
那个女人找到上门,是要来找我算账的?想用家人的关系要挟我,要我给钱才肯罢休? 这就是所谓的了断吗?
只可惜天意弄人,你想躲在这里等我,却被我撞死了,一切都是你自己咎由自取,好好的当个一次性交易情人不好吗?
建国为免夜长梦多,马上把尸体搬进了自己的车尾箱。
累出了一身汗水,不知道是否连理直气壮都被一并渗出体外,建国突然心有余悸,我杀人了!
准备走回客厅的时候,差点与妻子迎面相撞,她一脸惊慌的样子,还拿着个大袋子, 不知道又搞什么花样,感觉自己的神情也和她差不多。
当妻子问他在车库有看到什么的时候,心突然震了一下,幸好尚能保持镇定, 估计她是看到了那个女人但又不确定,所以向自己询问吧。
回到客厅,看到儿子一脸焦急在打电话,正想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爸,借你的车我!”话音刚落,儿子已经把车钥匙抢到手里,建国还没来得及反应,儿子已经跑出厅外,他才想起车里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马上跟着跑出去。
还是被他快一步,只能看着车子远去……
三、
电话还是打不通。子文只有一半注意力在驾驶,另外一半已飘到刚才发生的事情中,试图在里面理出一些头绪来:
一小时前接到阿琴的电话,“我有两样东西要送给你,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的生日还没到哦,这么快就有礼物收啊!”
“是啊!一份是你之前说过想要的那只手表。另外一份,你都有份参与制作的!”
“真,真的吗?”子文高兴得声调提高了几倍。
“真的,刚才用验孕棒验过了,难怪大姨妈这么久不来。
“文哥,恭喜你荣升爸爸了!”
“哈哈哈,张太太,孩子他妈,你好! 那,今晚来我家吃饭吧,让我爸妈看看你, 现在也是时候告诉他们了。”
“嗯,我换你送我的那套运动套装再过来,现在不能再穿高跟鞋了!”
“那,等下见啦,你要小心点哦!我在家里等你!”
之后,女友就像断了线的风筝。 打了几通电话,没人接,再打,提示对方已关机。 看了一眼挂在后视镜上的平安符,向来不相信鬼神的子文,突然虔诚起来,菩萨,千万不要让阿琴出什么事啊,有什么事就让我来受好了。
这种好似被厄运寄生在体内的不安感觉,记忆中也有过一次。迷糊中听到有人在喃喃自语,那声音像自己潜到水里听岸上人的说话。感觉自己掉进了水底,死神在底下死命拉他的脚一样。
不顾超速驾驶的危险,子文很快就到达女友家楼下,一边打电话,一边冲上女友住的单位。 不断用力拍门,没有反应。 一股不安化成巨蟒紧紧箍住子文,他要大口大口地呼吸才能缓解。 阿琴到底去哪了?只是手机没电而已 吗?是不是自己太多了,实在太冲动了,跑过来了,如果女友到我家了,岂不是很尴尬? 察觉到自己有点反应过敏,那条不安巨蟒就幻灭了。
一边走下楼,一边打电话回家查问女友到了没有。答案是没有,失望像片乌云快速掠过。 然而,到了楼下,更大一片乌云飘过来:车子不见了!
子文左望右望,车子明明停在这里,为什么?糟了,想起来了,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刚才急着跑上楼,车钥匙都忘记拔出来。
报警之后马上打电话回家,老爸一句“什么?”差点把子文的耳膜震破。 跟警察备完失车案,
还询问了自己女友联系不上的事, 警察说要等24小时才能报案,还叫他不要想太多,子文的担忧发酵成愤怒,准备对警察破口大骂,按耐住怒气,吞了口口水, 顺便把怒火也吞下去,算了,还是回家等等看。
回到家里,父母都愁眉深锁,静静地坐在客厅的凳子上发呆。
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子文都是拿着手机,不断打阿琴的电话,每打一通都像往海里扔一个漂流瓶,希望阿琴能接收到一次。
可是,到了失踪可报警时间,还是没有阿琴的消息。
父母和自己一样,坐立难安。
第二天的晚饭时间,三人坐在饭桌前,食欲全被担惊受怕吞噬了。
电视机里传来新闻主播复读机一般不带一 丝感情的报道:“今天下午三点半左右,在东田大街发生一宗抢劫金器店案,劫匪欲驾车逃去,被接报到场的警员截获,双方爆发激烈枪战,三名劫匪被当场击毙……警方在劫匪驾驶的套牌赃车中找到一具怀有一个月身孕的女性尸体,死者名叫黄晓琴…………”
主播话音刚到此,地上同时响起了打破瓷器的声音。
子文冲到电视机前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庞,嚎啕大哭起来:“阿!琴!怎么会这样的!”
就像他第一次去幼儿园那般,哭得撕心裂肺。
张建国,李阿珍,看到了黄晓琴的照片,相拥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