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案子到了这里也就清了,史前不想再多做纠缠,最后说道:“吴成窃取他人文章,科考作弊,取消其会考资格,大堂之上他目无王法,殴打举人,另当定罪。至于吴大福,他贪脏枉法,已然招供,将其父子二人一同押回原籍,责由当地府尹依律审判,不得有误。”
来时我是县长之子,我爹是一县之长,回去时我和我爹却都成了阶下之囚。我娘、敏柔作为罪犯亲眷虽不用坐囚车,却也被一同押解。我受了刑,带着伤,坐在囚车里,怒瞪着不住被我娘打骂的敏柔,心中痛恨交加,上路没几日就病倒了。
身上的伤加上心里的痛,我一路浑浑噩噩,半梦半醒间脑子里反反复复放着一个画面,我站在一个云雾缭绕的地方,正前面上方端坐着一个高冠广袖的帝王一样的人物,两边黑压压站着面目模糊的一堆人,地当中跪着一个仙姿绰约的女子,看不清她的面目,只听到她在那“嘤嘤”哭泣。有个人站在女子的身旁,义愤填膺地说:“就是他!就是他!我给仙子作证!”我想看清这里面每一个人,看看他们到底是谁,我又在哪儿,可是怎么看也看不清,越想头越疼。就这么一路餐风露宿,病痛交加,拖着只剩半条的命,我和我爹被压到了知府县衙。
卷宗被交到了知府赵守贵手上,很快他根据线索找到了胡孙,一别两年,我到底见着了这个给我戴绿帽子的兄弟,他如实交待了当初怎么找到病中的周冲,如何花银买了文章,又如何交予我。签字画押,我的案子越发的清晰明了,再加上大堂之上,我殴打举子,这样一来,罪更重了。
我躺在监牢里,望着冰冷潮湿的牢房顶,想着过往种种,心如死灰。我会死吗?我爹会死吗?家该被抄了吧?这会我娘和敏柔一定已经被赶出了县衙,搬回了老宅。好在家里还有这么个地方,她们还可容身。一想到敏柔,我的心有如钢刀绞动,她既见着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旧情人,想必又该书信往来了吧。旧情复燃,我又在大牢之中,好,好,好,这绿莹莹的绿帽子我这辈子也摘不下去了!
我越想越气,越想越难过,蒙着又脏又臭的牢被放声痛哭起来。
“吴成!”牢头在外敲着牢门,喊道:“有人来看你!”
我掀开被子,露出头来,看了一眼来人。却见迎秀在一个小丫头的陪伴下站在牢门,正一脸泪痕的看着我。
“公子!公子!你怎么样了?”
我心头一热,想不到到了此时,能来看我的竟然是一个青楼弱女。我站起身来,走到牢门前,一把抓住迎秀伸过来的手,哽咽着道:“你,你怎么来了?”
迎秀紧紧握着我的手,一边垂泪一边哭道:“贵府的事早已传开,公子,你糊涂啊!”
我抹了一把眼泪,叹道:“我什么都不怨,怨只怨造化弄人,怎么就这么巧,写那文章的人竟和我一同科考。”
迎秀看着我,似想说什么,却没说,只说道:“公子,现下该如何?”
“如何?只能等知府定罪,是生是死,凭他去吧!”
我呆呆的看着远处,心下一片茫然。忽然我想到家里,急问道:“我家里怎样了?我娘我夫人可都还好?”
迎秀叹了口气,说道:“老夫人和少夫人都已搬出了县衙,回了老屋,家中财物俱已上交,现在也只有几个贴身的仆人还在。老夫人目下还好,只是气得不行,天天责骂少夫人,说她……”迎秀看着我,一时不敢往下说。
“说吧,现在我还有什么是承受不了的。”
“少夫人也是可怜,公子,你也要体谅她,她,并不是成心为他人作证,害你入狱。就算她不作证,事实如此,早晚也要查出来。”
提到敏柔,我的心又是一阵刺痛。
“我不怪她作证,我只怪她,她,她心里没我这个夫君,有的却是别人!”
我想到当日种种情形,心里恨意又生。
“公子,这些都先放下不说,只说说如何才能救你?”
迎秀看着我一脸焦虑。怎么救?我和我爹的案子现在压在知府这儿,轻判重判都是他的一念之差。
“只要赵知府肯放我和我爹一马,由重改轻,或许还能救我们一命。”我轻叹一声。
迎秀似豁然开朗,脸上一片惊喜。
“这就好,但凡有个法子,也该试试。”
我看着她一脸的惊喜,苦笑道:“谈何容易,如今我和我爹都是阶下之囚,别说之前就没什么交情,就是以前还有些交情,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谁还肯帮忙?”
迎秀看着我,眼神一暗,良久好似在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自有办法,自有办法。”
她能有什么办法?她走后,我躺在那里胡思乱想。不过是安慰我吧,就算是安慰,这也是难得的。到了这监牢一晃也有一个来月了,曾经的亲朋,往日的好友,竟无一人过来看我。当日我还是这地方的“太子爷”的时候,身边什么时候少过人?有事没事围着我,说长道短,如今,唉,那个王半仙儿说的对,我命里犯着无恩之刑,别人欠我的,我欠他人的,永远没个善终。
牢中日夜漫长,短衣少食,曾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公子哥现在也得看着牢头的脸色行事,可是无人无钱,在这里我倒成了最不招人待见的。这天,我又被牢头欺负,没吃好饭,坐在地上生气,却不想又来人看我了。
“姑爷!”
许久不见,灵儿这丫头长高了不少,可那小脸却憔悴不堪,她扒着牢房的门,看着我哭道:“姑父,你受苦了!”
“灵儿!你,你怎么穿着一身孝服?”
我只觉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姑爷,老爷,老爷,他……”灵儿已经泣不成声。
我爹他,死了?不用灵儿回答,我心下了然。是了,我爹一辈子胆小懦弱,哪里经受得住这个折磨?可是这还不到三个月的光景,难道我爹就不行了?
灵儿边哭边说道:“老爷没了,你在狱中不知,他前儿就病逝了,我们接了信儿赶了过来连夜将他尸首运回了家中,设灵发丧,丧事刚一办完,我就过来给你报信儿!”
“我娘呢?敏柔呢?”
我抓着栏杆,急的头上的青筋蹦起老高。
“老夫人办完了老爷的丧事就病倒了,姑娘一边照顾老夫人,一身照顾家里,她身子也不好。她嘱我过来,告诉姑父一声,万望你保重身体,我们正在想办法,托人疏通关系,力求将你的案子压下来,能轻判就轻判,能不判就不判,姑爷,你可一定要挺住啊!”
听到我爹没了,我娘病了,我哪还管得了这些,向着家的方向跪了下来,顿足捶胸的哭道:“爹!爹!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啊!”
我边哭边在地上磕头,灵儿望着我,陪着落泪。
“姑爷,你先止住哭声,我有话跟你说。醉花楼里有位叫秀儿的姑娘你可认识?”
听到迎秀的名字,我慢慢止住了哭声,说道:“认识,怎么了?”
灵儿眼里露出复杂的神色,顿了一下说道:“她过来祭拜老爷的时候,跟姑娘说了一些话。”
“她,她说什么了?”我一惊,忽然想到,醉花楼是什么地方啊,那是妓院啊,我跟那的姑娘认识,那就是说我没事就往那跑啊。敏柔何等心性的人啊,她该怎么看我?罢了,到了这个时候,她爱怎么看我就怎么看我吧。
“她说她有办法救公子出去。”灵儿继续说道。
“她有办法?她能有什么办法?”我一脸诧异。
“她说孙公子一心想赎她出去,给他做妾,她原来一直不肯,可现在,公子落难至此,那孙公子正是赵知府的外甥,她若以此事要求于他,说不定就能求得人情,说不定公子的罪就可小些。”
“什么?她要嫁给孙不周?”
我惊得张大了嘴,半天没缓过神来。想当初孙不周怎么对她的,迎秀也是个有骨气的姑娘,就算身在青楼身不由己,便是死她也不会屈从这等人的,可现在,她竟然要嫁给他,为了救我?
“不,不行,不可以!”我摇头急道:“你快些回去,找到秀儿,告诉她,绝不可以这样做,就算我吴成死在这个监牢,我也绝不能让她用一生的幸福来换我的自由!”
灵儿走后,我再无心思睡眠吃喝,迎秀这是疯了吗?为了救我要做这样不靠谱的事?不管怎样,一定不能让她嫁给孙不周,就算我一辈子关在牢里,就算是我死,也绝不答应!
接连几日不见人来,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迎秀怎么样了,我心中焦急却无计可施。忽的这一日,牢头又从外走来,带来一人,我急忙回头,却是迎秀。
“秀儿,秀儿,你总算来了,你听我说,无论如何,不要嫁给孙不周,那人不是东西!”
迎秀看着我,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哭道:“公子,不瞒你说,秀儿早已被他污了身子。原来你在时,鸨母给你薄面,处处维护我,公子一出事,秀儿便没了靠山,那孙公子再也没有顾及,两个月前,他借酒装疯,便……”
迎秀哭得浑身颤抖,再不能言。我只觉得气往上涌,十指捏着牢门,恨不得即刻冲出牢去将那混蛋暴打一顿。当初我怎么不打死他呢?我恨得牙根都痒痒,我不敢说自己就是什么好人,眠花卧柳的事我也没少干,但像此等下作之事,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做的。
迎秀是何等女子,心性孤高,洁身自好,遭此劫难,恐怕死的心都要有了,我疼惜的看着她,跟着落下泪来。
迎秀渐渐收了悲声,说道:“公子有恩于我,我无以为报。秀儿身无长物,唯有这具贱躯,若能拿来救公子,也算不白活一场。虽那孙公子为人凶恶,毁我清白,待我倒也真心,他既愿赎我从良,娶我过门,他家又是本县的大户,知府的亲戚,我嫁过去,也算是件好事。”她望着我,眼中泪水涟涟。
我看着她,心潮起伏。
不过一点恩惠,她竟这般待我,我那样对敏柔,她却在公堂之上力证我剽窃之罪。我的心如针刺刀剜一般,眼泪落的越发多了。
两人对着哭了一会儿,秀儿说道:“只是一样,秀儿虽有些积蓄,可到底微薄,无法打点上下,公子可有信赖之人,托他筹些银两?”
是啊,虽说孙不周是知府的小舅子,可没银子如何办得了事儿?上下打点,里外通融,那都需要真金白银。可我现在家图四壁,两袖清风,可怎么办呢?突然我想到了二贵,二贵他哥是放高利贷的,我和他也算兄弟一场,到他那挪些银子总还可以吧。
“有了,秀儿,你别忧心银子的事,你的钱一分都不要动,孙不周那一家子人如狼似虎,你这么个善心人嫁过去,只怕日子艰难,手上有些积蓄才有备无患。你放心,我这儿就找人筹钱去,不出三日保证送到你那里。你只管放心打点,若有盈余,全做你的陪嫁,也算我的一点心意。”
我抓住她的手,一时心中难过,本想再说几句贴心的话,可又怕多说反倒失了分寸,只有紧紧握着她此时冰冷却柔软的手,望着她不停掉泪。
她的泪掉的比我还多,哽咽难言,良久才说道:“公子,你我这一别恐怕此生再难相见,但求公子好好将养身子,咫尺天涯,莫望了世上还有秀儿这么个人。”
她说的凄凉,我听着心痛。谁成想当初我不过一念之差,错把她当作意中人,救了她一时,今日她竟舍身救我于一世,人间恩怨实难说清,只望她嫁了那个混蛋孙不周以后,日子能够安稳,将来生个一儿半女,也好终身有靠。
时间差不多了,牢头催她离开,我忙告诉她二贵家的地址,让她托人找二贵过来,她一步三回头的走了。没过几日,二贵果然应约而来,我跟他说了银子的事,二贵当即答应,为我向他哥借银一千两,我立了字据,他便亲自办去了。
迎秀、二贵他们到底可不可靠,这银子到底能不能救我出狱,我无法料想,只能听天由命。狱中日夜漫长,我或坐或睡,一晃已是冬去春来。这些日子里,灵儿倒常常来看我,送吃的,送穿的,一面说些家中的情况。
我爹死后,我娘就跟没了魂儿似的,也不吵了,也不闹了,浑身的力气也好像没了,扎挣着把爹的后事料理了料理,便一头栽倒在床上,没出仨月也跟了我爹去了。
敏柔先是帮着我娘料理了我爹的丧事,接着又独自料理了我娘的丧事,终日不言不语,少吃少喝,丧事一完人也倒下了。
“姑爷,姑娘为你日夜悬心,再怎么艰难也咬牙坚持着,知道你已经找人打点上下,以求脱罪,只怕银子不够,将你曾经送她的一应首饰都当了银子交了孙公子,她每日喝粥都不到一碗,丧事过后,就倒床上起不来了。她又怕你在狱里受委屈,不叫我管她,叫我天天来瞧你。姑爷,你可快点出来吧,再不出去,只怕她也要不行了。”
灵儿边说边哭,我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黑了。好好的一个家就么散了!就么散了!我该怨谁?我该怨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