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住得离公司不远,步行十分钟路程,过一个十字路口。每天早上,远远的看到绿灯,便急忙跑起来,赶在绿灯变色前踏上斑马线。若是慢了两步,就得站在路口等上一两分钟。在天气晴朗的早上,太阳从东南角的建筑群里钻出来,斜撒出清辉,路口沐浴阳光,空气透骨的凉,这是一天之中最安静的时刻。穿过十字路口,他总会回头眯着眼望一望明亮的太阳,心里想,不着急上班该多好。
有段时间公司不提供午餐,他早早走出去,到远一点的餐馆。这样能避开同事,不用在饭桌上花费精力做无聊的谈话。这一类谈话,对他来说很要命,能排进最讨厌的事情前三。很多时候讨厌一件事,只是拿它没有办法,他没办法把无聊透顶的生活琐事作为谈资,还津津乐道。
饭桌上,同事说,我网上买了个表。你问,多少钱。同事说,五千。这时你问,这么贵?或者问真的假的之类。同事接着说,你觉得我买得起那么贵的表吗?五百块。接下来,你问,什么品牌。然后他告诉你一个根本没听说过的品牌。工作间隙去楼道抽烟,同事说,我买了个表。你说,你说过了。他说,我说过了?好像是说过,下午就送到。整个抽烟的时间里,你们围绕着买了个表做打乒乓球似的对话。但这顿饭的时间,抽两只烟的时间,你可能只想沉默,脑子空白地虚度光阴,或者回想去年冬天在哪儿吃饭抽烟,而不是谈妈了个逼的破表。
总之,他宁愿走远路去吃味道一般的盖饭面条。雾霾天,他往北走一两站地去吃面条。晴朗天气,往南走一两站地去吃黄焖鸡米饭。往北不过十字路口,往南过十字路口。
那天晴朗无霾,他出公司往南走。已是初冬,街道中间和两旁的树萧条得没个好样儿。走到十字路口时,正是四方红灯,没有车辆穿梭的路口像宽阔的广场。阳光将柏油路面照得清亮,他站在那里望着眼前的亮光,感到一股恨意从心底升起来。他活动着放在裤兜里的手,默默说到:我恨这个世界。
站在路口,他回忆起多年前的一个冬天,也是阳光慷慨的日子。那时,他还在南方。阳光是暖色调,树也不落叶。他和姑娘走在路上,路是土路,蜿蜒曲折,两旁种着绿色的麦苗。他们漫无目的地走,随路延伸的方向越过山冈绕过池塘。
姑娘说,要不我们不回去了吧。
“就这样一直走?”
“我的意思是我们到别的地方去。”
他在心里边盘算着不愿放弃的,和将会到来的。
“我们去找份工作,肯定能养活自己。”
“当然……只是会比较辛苦。”
“我不想回去,你带我走吧。”
“我也不想回去,但人总会有些牵绊,让你不能自由,不是吗……真想马上长大。”
“长大了,我就可以给你生孩子,做饭。”
走着走着,太阳渐渐弱了,挂在眼前的山头,在山间的薄雾中,显出淡淡一个轮轮廓廓。
“天快黑了,我们回去吧。你还得坐车呢。”
“我都说不想回去。”
“可你能走到哪儿去呢,今天。”
他拉着她转身默默往回走。山冈上长满黑黢黢的柏树,姑娘的手在他的手中。他感到自己的意志受到莫名其妙又无法摆脱的因素的干扰。这很模糊也说不清楚的感觉,他以为就是不自由。
现在他回想起来,觉得那时太傻,现在更傻。他已经明白了那种感觉并非不自由,甚至跟自由没半点关系。时隔多年,照理说对往事应是洞若观火,可自己却依然迷糊,不知道当时为何屈从于不明不白的力量,没做任何挣扎。傻的是对现在的他来说,就算当时抵住那股力量,可以做出选择,他也不知道怎样的选择会比较好一点。
在等一个红灯的时间里,他责备着自己,如同凿一块石头。虽然如此,他也明白接下来应该穿过十字路口,去吃the fucking黄焖鸡米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