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将生活比作船舫,那我便把热爱编成白帆。如果要选一个呢,我会选择热爱。
——然后,飞向月亮。
01
熟悉的绿皮火车第三次从远方驶来,又驶向远方,阿七就站在方圆几十里来唯一有些残破的站台上,手里攒着的相机还残余着点温度。
他点了一支烟,没后文的动作,等到火光彻底熄灭,就丢下了站台,随后拿出颗糖,撕开糖纸就往嘴里塞。
甜腻的味道在口腔里冲散开来。
太甜,太不真实了,他想。
02
2019年,他三十岁上下,开着一辆车上了高速。
路上的车统一得很,大抵都是些宝马、奔驰,就他开着一辆不知名的品牌的车,尾气忒大,是去年某个亲戚着了好送的。
于是他一边慢慢考完驾驶证,心里还在嘟囔着:有什么了不起的?全是为了面子罢。
车里有广播,更准确点应该叫电台,音质差得可怜,但阿七乐意听——他的年岁渐长,可天天都飘在各种野地,越来跟不上时代的脚步,只能多听些新闻电台来补足大脑的空虚。
乡里没有人做送报纸的差事,当然,他也没什么时间去看报纸。
广播里读着一首诗,他没太认真听那跟机器音般——连句末的语调上扬都大相径庭的女声,直到窗外风声减弱,才随便听了两句。
“如果世界上不止有一个月亮,我愿意带你到另一个月上去,读一首诗。感谢诗人阿七投稿的诗歌《不止一个月亮》……”
他的大脑空白了两秒,等到窗外的风大了,才作势地摆摆手,毕竟大家都是人,在取名上总有几个相同的吧,他想。
只花了半刻,车子缓缓停下,他的眼睛陷入一片雾霭,北京的雾霾确实大得吓人,除了夜空中最亮的建筑,其他东西都是模糊不清。于是阿七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找出一只口罩,戴上后就下了车。
今天要给人交稿,是些风景的相片。
“诶,你也拍了那么多年相片了,咋还找不到女朋友呢?”对面坐着个男人,年近古稀还喜欢摄影,阿七便把他当朋友对待。
毕竟是老主顾,男人也就关心起阿七的情况:“我有个朋友,他女儿就跟你差不多,听说写东西一流,就是腿有点毛病,你俩可以认识下。”
“谢谢啊,不过我这脾性,估计娶不到媳妇儿了。”阿七摇摇头,作为委婉的拒绝。
“说你犟还不信。”
阿七没回答,他站在高楼上,迎着玻璃往下看,熙熙攘攘的车辆在雾中不断穿行,路仿佛没有尽头。没听清那朋友在一旁说的。
“放心,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的。”
犟也没事,反正都倔着三十年了。不论是零八年的奥林匹克上,还是出了社会后的生活,他总是要挺直腰板,宣示自己的“倔”和“能”。
男人都是犟的啊,不是吗?
下楼,回到车上,手机一阵响。
一串陌生的号码。
“我想给自己的小说附上插图,请问可以吗?”
“嗯,可以,约个时间见面吧。把你的小说原稿带上。”
“不能通过电子稿发给您吗?”
“不能。”
打完那两个字后,阿七靠在座椅上,车里因为刚刚停了会儿,已经埋上了层灰,让人喘不过气儿。
“不收电子稿,脾气不好”,大概就是顾客们对他的评价——就因为他家还没联上信号。那他为什么不联?总有人觉得搞摄影的一单钱多得很。
嗐,他哪有那个钱啊……
要有那钱,那叫啥词来着?对,阿七绝要让家乡“现代化”起来哩。
于是他又上了高速。
03
手机里,那头已经发过来地址和时间——正好今天下午三点,在近郊区的一公园。
北京也有公园啊,阿七随口感慨道。
驶出城区,下午四点的太阳终于从茫茫的雾霾里窜出来了,直白地洒下几片光,照得他差点烧灼了,幸亏阿七是阿七,不是青菜或白菜。
顾客已经到了,不出意料是个女生,带着比脑袋大的遮阳帽,长发直直地垂下,没有一点儿卷的样子,她穿着白色碎花连衣裙——他在一些杂志上看过,说是有品。
他下车,倾身过去就想说那个女生“有品”,可眼睛往下打量,就看到一架轮椅,扶手上的金属还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闪着点点的光泽。
“啊,我……”女生刚想谈事情,看到他盯着自己坐着的轮椅,也尴尬起来。
阿七见状收回了目光,转头就是吹动着树叶的无聊的微风,他又转回脑袋,抽了一下自己的神经,说:“没事没事,我们来谈一下关于这个插图的事宜吧。”
明明只一句话,怎么还要那么多准备啊?要知道他还年轻那会儿——虽然现在也不老吧,但高中那时候他会可劲儿地追逐太阳,明知道不完美甚至有错都要尝试哩。
“嗯,叫我阿七就好,今年二十七,是个作者,你好。”
“是会写诗的那个?”
“嗯,你呢?”对面,阿七点头,笑问。
阿七的手心生出了点冷汗,他想擦掉,却觉得太随便了,于是又挺直了腰杆。
“我叫阿七,过完年就三十,是个摄影师,您好。”
下午四时的阳光远不及两点的大,但也烈得慌,阿七面朝着太阳,硬生生用全身的肌肉记住了阿七的要求,例如“有月亮”、“可以是雪夜”等等,唯一烙进大脑的,是女生在自己说出那句话后的匆乱,比自己还乱。
“人间真奇妙,我之前还不知道会有两个人取了同样的名字。”她缓了神,比之前的笑还灿烂,她的眼睛里闪着光,像星星。
更像月亮。
大概聊……不对,是面谈到五点半左右,阿七的肚子就不争气地饿了,他会别了人儿,又跨上车。
说实话,他挺喜欢这种女生,讲起话来不会很冗长,条理清晰,语速又不快,让人听起来很舒服。
北京几年来的雾霾都散去了些。
04
阿七拍了很多关于月亮的照片,但他都不满意,也就没给她看,如果自己都不满意,还给顾客看嘛呀?
他不决定放弃,对啊,阿七怎么可能放弃?
他挑了个平平无奇的夜晚,没有开车,没有邀人,就自己一个去湖边拍,北京的雁西湖比不上东海那儿辽阔,不过要他来讲,这里的月色也美得醉人。
当然,虽说没有邀人,可是顾客自己来了。
“阿七?你是来取材的?”
毕竟是夜晚,浪声有些大,他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阿七原来也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她还是唤了声,不远处的男人愣了几秒,回首也看向她。
从水上吹来的风不是微弱的,带着空气里混杂的尘土,好似是想要冲破束缚,拥抱月色。男人穿着淡蓝色的衬衫,没打领带,手里紧紧拿着个相机,融进了夜晚。
“为了顾客那么拼,不愧是摄影师,”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眼里掠过月光,和一丝黯然神伤,“如果我也能成为摄影师就好了,这双不争气的腿,哼。”
阿七本想安慰她,结果被最后的声“哼”噎得没话说。
“每当我看到这抹月光,我都会不高兴。”
“为什么?”
“我写的故事被拍成了电影,一个真实的故事。”她特意加重了“真实”两个字。
“别人觉得我很勇敢,觉得故事中的‘我’很乐观很豁达很淡然,但是没有人知道我有多想哭,我看到他们评论的时候,真的很想哭很想哭。这个故事埋葬了我的一个朋友,在我眼里她是我的月亮,为什么别人不关心她呢?别人不知道找不到她时的我有多绝望吗……”
阿七听她用越发嘶哑的嗓音说了一段白话文,没有重心,通俗易懂,他却没法安慰,文学和电影界那些陈年烂谷子碎芝麻的事儿,他不懂。
“别哭了。”
“我没哭,只是沙子里进眼睛了。”
“是眼睛里进沙子了,”阿七觉得自己的语气用尽了一辈子的温柔,“在哪儿?我帮你吹吹?”
“不用,都三十了,害不害臊?”阿七笑得跟下午不一样,像是把搅烂的心事全都泼出去的潇洒,但她这一世活得不潇洒,来生绝对要当个侠客,她暗想,嘿嘿。
转眼就见阿七拿着相机,调试设备、选好角度、捕捉光影——
这时的风不动了,湖泊变得沉寂,大海也没了声音,虽然天间的云雾遮挡,月光还是洒了满天,洒了满地,拖出一身的霜气和一条长长的影。
他向今晚的月亮要了一张照片,也不知道算不算侵犯肖像权。
05
那天他留了电话,说只要有事都能打。
然后不知为什么,骚扰渐渐就多了起来,把正在读新买的那本《不当归》的阿七都扰得没法儿继续往下看了。
“午安呀,你没在接单吗?我看天气挺好的,我们去散步吧。”
于是阿七放下书,穿了件白衬衫就出门了。第一次见面时他还瞎想过“下午四点的太阳不如两点的”这种话,结果今天真有正午的太阳大又圆,阳光则是浓又烈。
阿七坐在老地方等他。
“说实话,我想绕着颐和园走上十天半个月的,现在这腿一天不如一天了。”
“别丧气,等你的腿好了我们就去。”
“没法儿治咯,拖久了,还不如早死早超生,”见他震惊的样子,阿七笑了笑,反倒是她来安慰他,“哈,你放心,我不会这么想的,要是新书没出我就走了,读者们会多伤心啊。”
“那我一定要成为你的读者。”
“为什么?”
“总得给我个伤心的机会不是?”阿七沉默了会儿,还是笑着说这话的。这些天也被她感染,喜欢上了打趣儿。
他推着轮椅,带着她开始散步。
阿七还以为今天有风呢,结果被这姑娘叫出来后只啃到了阳光,一丝一缕的清风都不给,老天真是小气。他在百无聊赖间摘下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往路边随便一照。
嚯,一朵野花,在无风的环境下屹立不动,像座默然的山,那么山巅的点点阳光估计是最温暖的了。
跟炊烟一样的野花,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比喻恰不恰当,把照相机塞给身前的女生。阿七接过相机,不小心碰到了他的食指。
两人各自一顿,然后相视一笑。
她见阿七的手机一响信息,见阿七拿起十年前的老人机,就问:“诶,之前就注意到了,你怎么不换个智能机呢?”
“没钱呗,我乡里几乎都穷惯了,”他突然就笑了,也不知道笑什么,“也不差我这一个,对吧?”
“阿七,阿七,你可是个男子汉。”
可不是灼白菜,也不是葱姜蒜。
后半句卡在嗓子眼儿里,她没说出口。
一路缄默,只剩下从远处,也就是更远的郊区传来的喧闹声——阿七放低了脑袋,头垂到胸口,大片的田野、青绿的麦浪、一群孩子在田上无忧无虑地跑……她又提了提遮阳帽,这会儿的心底里又满是高兴了。
“阿七。”
“怎么了?”
“我要帮你,那本书出版后我就拿所有钱去搞建设、搞公益,”她壮志满满,“你看好了,我绝对要做,还要做到最好!”
“那就谢谢阿七了。”他可是当真了啊。
“噗,你也叫我阿七,这样可不好啊。”
“那又没关系,你是阿七,我也是阿七,你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她嘟起嘴,没啥意义地反驳:“不对,明明你才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嘛。”
收回他开头的那句话,不止男人,女生也会倔强,也会犟嘴。
06
这天下了雨,下得很大,直往阿七身上扑。
还是冬天的雨,冷得要命。
“阿七,我的书出版了。”透过电话细细密密的杂音,阿七能听到这几个字,和无可遏制的虚弱感。
“恭喜你啊,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听不出来吗?”阿七好像要把他最后的希望都磨灭,磨成了一丝一缕的灰,“我离黄泉不长咯。”
“今天要不要见面呢?”她问。
“我去找你。”
阿七也不怯懦,跟那天正午一样笑着跟他说:“我在中心医院,可不要来晚了。”
上了高速,他心里越发急切。
电话还接着。
“阿七,我想先实现一个愿望,我想去颐和园散步,好不好?然后再去创办基金,要叫‘阿七基金’,是不是很直白?”
“你别说了,你别说了……我答应你。”
“你好好开车,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个女孩儿,她很傻很傻,自己没有什么天分,可还是傻乎乎地想写作。
于是她创建了一个平台账号,哪个平台不重要了,提笔后就没几个人儿看,不过没关系,她找到了自己的挚友,叫不当归——这名字的意思是不当缩头乌龟?鬼才信……不当归,明明是不应该回来的人。
她没回来,倒不如说是永远地在她的视线里消失了,她却因为这段真实经历火遍了大江南北。然后我的脚因为常年不出,落了病根,最后就是遇见了你。”
很长很长的话,很久很久的停顿,久得都快让阿七窒息。
“阿七,正月初一,是我的生日。”
嗯,我听着呢,阿七。
“我要去你的家乡看看,好不好?”
“好,好……”
如果不是在高速上,阿七绝对会哭出来。
如果不是怕阿七哭,阿七绝对会哭出来。
……
医院里很吵,时不时有医闹的家属,阿七实在想整治,可他没有这个能力。
白花花的天花板,白花花的墙壁,白花花的病床。病床旁边没有站着任何一个人,但他来了。
阿七见到她干瘪到发紫的嘴唇和无法攒动一下子的双腿,再也忍不住了。
那天没有太阳,他也没有流泪——落不下。
他还没对她说,这时唯二次的失态——第一次是父亲去世那会儿。
他也没对她说,他是从山村来的,但他不会畏缩了,他是有自尊的人,他是坚强的人,他没哭,他只是……沙子里边进眼睛了。
反正哭不出来,他只说了一句。
“以后你所有的插图,我承包。”
意思是,你不能走。
07
两天后正好是南方小年,阿七实现了自己的其中一个愿望,她和他一起去他的家乡。她和他没有坐着那辆汽车,反而把它安生寄养在朋友家。
他们是坐着绿皮火车去的。
“我以前坐过绿皮火车,那时的景色很美。”阿七望向窗外有些灰暗的色彩,说道,他以前坐绿皮火车是在什么时候呢?
他只记得火车慢慢从农村驶入省城,路上的风景从巍峨的高山、斑驳的色彩、娇嫩的花娇嫩的草娇嫩的树种子,变成了房子、车子、工厂等等。
“我没家属,”阿七不明所以,然后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如果我在你乡里去世了,别慌张,没人找你麻烦。”
火车走了好久好久。
阿七听着旁边的女生发出的均匀的呼吸,暂时收了口气,可心还悬着,生怕他等不到她醒来了。
后悔啊……
等火车走得越来越远,窗外的景色从灰暗的高楼、汽车、厂房变成巍峨的高山、斑驳的色彩、娇嫩的花娇嫩的草娇嫩的树种子时,阿七终于醒了。
“我这一觉睡了多久?”
“没多久,你别担心,我们马上到了。”
“我怎么就担心了呀?”
阿七也没想到她这样笑着问,没回答,而是浅浅地略过这个话题,看到窗外的站牌儿就说:“我们到了。”
窗外的田地上翻滚着青色和黄色,交错在一起生长,漂亮极了。常青树与时令树隔着几寸野相望,天间的白云垂到地上,远处的河也是杂错着流的,悠悠绵长。
阿七背着她下车,跟上车一样。
阿七本来应该扣着他的脖颈的,但她没有,她把手覆到他手上,摸着他的手掌,最后,十指相扣。有色差,不过三个度。
“要是我还能活着,你娶我吧。”
“我可能配不上你。”
“你看,你都加‘可能’了,这说明你喜欢我?”
他还真脸红了,喜欢就喜欢呗,阿七也不是死不承认的人。
“对,但我真觉得配不上你。”
“哪有?别人的小说里都说女朋友是一道彩虹,特绚烂,你说我是什么呀?”
有一搭没一搭的,一点儿逻辑没有。
“阿七是一轮明月,是黑暗中衍生出来的,她汲取了太阳的芬芳,把月光洒到大地上,让人觉得清冷又温暖。”
可现实的月亮上就一片灰。阿七只是笑笑,没有挑明,她也不想挑明——突然想狠狠啐自己一口,这该死的自尊心。
“我要跟你说的是,你所在的地方,不止一个月亮。那天晚上我就看到了两个月亮,天上一个,我身边一个。”
“诶呀,那么肉麻,快点走啦——”
幸亏村子里的人还记得阿七,没有“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尴尬情形,乡亲们很热情,还热衷于打趣。
“阿七,背了人家姑娘要负责哈。”
“阿七,可别辜负了别人的好。”
“阿七,回来了啊。”
阿七也笑着回应了。
阿七在他背上轻唤他的名字:“阿七。”
“嗯?”
田野上有孩子在嬉笑奔跑,她透过笑声,用很柔和的语调说:“阿七,我好喜欢你的名字。”
阿七理应狠狠啐她一口,哎呦,自恋,可他没说出口,反而照着她的茬说下去:“我也喜欢。”
今天没下雨,也不晴,天上的云朵挤在一起,一簇簇的,跟他温柔到了极点的语气遥相呼应了。
可现实不像天上的白云,反而更像田间地头的棉花,一撕就变得残破。
08
从村子里回来的第三天,阿七接到了电话。
“阿七,我好疼,我好疼啊……”阿七没有像那种俗本小说里的女生哭得梨花带雨,反而是硬憋嗓子,没有情绪性的泪水,只是虚弱的哭腔和喊疼。
“你先别哭了,我来找你。”
他到医院的时候,手术灯已经亮起来了。深红色在他的眼里化开,像血液铺散开的月亮,猩红色一般,红得刺眼。他的手不由得颤抖,着慌,不如说是心慌。
不会的,没事的……
“您是她的家属吗?”
“不是,朋友。”
他原来想的是“男朋友”,最后还是咽下去了——想到这称呼,阿七自己都差点惊得一跳,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嗐,他这南蛮子,切切实实的南蛮子。
“您终于来了,说实话,她情况不好,得了急性下肢动脉栓塞,是一种大概率会引起肺功能衰竭的疾病,可能无法挽救……也请做好心理准备。”
医生的话挺安静挺温柔,还很刺耳,像刽子手的刀,足以把他一下下切开。
手术灯暗了,没事。
阿七松了口气,手里却还是冷汗直冒,他尽量压着自己一股脑的悲伤,故作平静地问:“能让我进去看看她吗?”
“可以,不过病人现在的精神非常微弱,不能激动。”
白花花的天花板,白花花的墙壁,白花花的病床。阿七躺在病床上,病床旁边没有站着任何一个人,但他来了。
她闭着眼睛,苍白的脸跟医院的棉被混在一起:“阿七,是你吗?”
“嗯,我来了。”
“阿七,我得了什么病?”
“就是普通的腿疾,没有生命危险。”
“嗯,我明白了。”
两人心照不宣,终究没有戳破那层窗户纸。
“阿七,我去了之后啊……”
“别说傻话!”
“你等我说完嘛,”“等我去了之后,你不要忘记,要创办‘阿七基金会’,扶助农民,你靠过来,我这几天规划了一下,”她因为腿的缘故坐不起来,阿七把头轻凑到她的眼底,她继续说,“先在农村建设信号、公路,然后做宣传,做城市的绿化。”
没有什么专业的辞藻,通俗易懂。
“嗯。”
09
大年初一。
这个世界真的很荒诞,阿七走了。
阿七最初是没哭的,只是捎了她的轮椅,前几天便购了票,所以走了会儿……走了多久呢?不晓得,总之是到了颐和园吧。
红墙是红墙,草木是草木,全都向着阳光昂首挺胸,生气极了。
他经过西门,到了西堤。
“你瞧,这西堤的六桥、柳树估计是乾隆对南方的向往吧,只不过这柳树不挺直,不像江南的,更不像你,你即使身为姑娘家,也能挺直了腰板——我是不是多话了?你慢慢赏吧,我不说话了。”
他抬眼望去,几根树枝从不知什么地方伸展着,上面没有压雪、没有花瓣,亦没有新生的翠色——可他就觉得这冬枝在无限地生长。
风景尚好。
“我可是帮你实现了愿望啊,阿七呀阿七,怎么能食言呢?”他到底是憋不住,哭了,可眼泪终究没有流下去,这可倒霉极了,阿七的眼底满是朦胧,看不到什么实物,全是一簇一簇的色块。
为什么呢?
他是什么时候回去的?忘了。
庚子年初,基金会是落成了,阿七按照她的话,上批政府,在农村里建了信号塔,电话之类的设备是不必担心了。然后是公路、铁路,阿七真想指给她看——瞧,盘山公路活像一条灰龙,跟咱的祖国咱的社会一样。
城市里也是,被广大的热心市民栽上了绿植、鲜花,把灰蒙蒙的一片都给填上,生气极了。
阿七好想指给她看看瞧瞧,多漂亮,多漂亮……
像最初的那件白色碎花连衣裙一样。
10
绿皮火车来了又走。
阿七走后,他依旧接些单子,生意算不上好,但也不差。只是接手了多出的那个基金会,还被政府表扬了回。
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最开始。
他常问自己为什么选择摄影,为什么?因为热爱。这看似单薄的两个字确充斥着力量。
那他为什么义无反顾地帮阿七呢?一个字就够了——爱。
他突然很庆幸自己遇到了阿七,帮她做插图、探病、失态、回乡……如果阿七没有遇见阿七,这些就不会发生。
总而言之,生活因她而活。
一阵东风。
他在月台上坐着,手里翻看着那本《不止一个月亮》——这个故事是阿七生前最后一篇作品,不长,写了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的故事,他们在黑暗中舔舐伤口、互相救赎——真是她的风格,像灿银河。
如若你离近,便会发现,还没到正文,只是翻到了序言。
《不止一个月亮》
月是静的,她在沙滩上提起白裙,夜幕的黑色与耳边的风声遮不住她的影子向我招手,口中念叨:“阿七呀阿七,你说我像什么呢?”
阿七啊阿七,你就是阿七。
我踩在沙上,也没有什么情话,我只能笨拙地抱住她。
“如果世界上不止有一个月亮,我愿意带你到另一个月上去,读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