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雨的时候,我正在背诗。背诗是因为明天有中秋节团建活动,游戏输了的人要唱歌或背诗。
我不会唱歌,从小五音不全,中秋节的歌我更不会唱。所以我想着还是背诗吧,背诗多简单。
我想把挑好的诗句摘抄下来,才发现长期用电脑打字,握笔写字的手竟然有些吃力,一行字也写得歪歪扭扭,很不好看。
就这样,还是费力誊抄了一整页,正边看边背时,就听见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声。心里默叹了一声,突然有些失落。
很多年了,我与中秋节之间总隔了一场雨。想想看,自从高中以后,我很少能看到中秋的月亮了。
高中是寄宿学校,四周只放半天假,几乎很少回家。父母远在,哥哥求学,爷爷奶奶在家,我的中秋节不团圆,看见的月亮都是玉珏形状。
大学外地求学,每逢佳节都是下雨,不见月亮。我一直有个想法,想在学校里看看中秋的月亮,可是四年四场雨,月亮总在和我躲猫猫。
慢慢地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夜晚从图书馆出来时,定要抬头看看夜空,若是皓月当空,心里便生出几分欢喜。定定地看上几眼,心思也飞到了月亮上。
我太想念故乡的月亮了,也想念小时候趴在草垛子上看的月亮。那时候的我是真正的快乐无忧,把看月亮当成了一件有乐趣的事情。
“月亮从白莲花般地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依然能哼起这首歌,想起那些年,一遍遍让母亲哼唱的情景。小时候母亲真忙,一个农村妇女,从早到晚都奔波在地里、田里、灶火旁,等到所有活都做完了,我才能抱着她撒娇,躺在她两条腿上看月亮。
“母亲,母亲,还唱那首歌!”嗲声嗲气地我抱着她的腰,乞求又期待地看着她。
歌声响起,我就安静了,两条腿晃啊晃地看着天上的月亮。
邻居家门前有一颗桂花树,长了好多年,大概是我爷爷的爷爷辈种下的,只有一枝主干,树根常年被虫咬,腐朽得不成样子了。每年八月十五前后,淡黄色的小花顽强地在枝头绽放,晚风一来,吹开了满院子的桂花,循着月光,我总能嗅到树的方向。
一夜雨落,地上铺满厚厚的花瓣,将它们拢在一处,晾干,放在文具盒里,夹在书本里,带入学校。就算离家多远,日子多长,我仍然沾有家乡的气息,总想起那皎皎月光。
爷爷一趟趟搬运收割后的稻草,堆在院里晒干,做饭时好生火。晚间,月亮刚刚爬起来,我和同龄朋友们围着草垛子躲迷藏,钻进钻出,把稻草扯得满院子都是。爷爷叉腰站在厅堂前,又急又气地叫骂,借着月光,我们四处逃窜。
夜里睡觉时,浑身痒得难受,母亲掀开衣服一看,原来都起了红疹子,又煮了一盆端午节晒干的蓬草来给我们洗澡。
隔壁有个老洪,年轻时受过重伤,一只手残废,还有哮喘,一辈子下不了重力,挑一担子水,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粗气。
他最会讲故事,傍晚后,月亮洒下银色的光辉。我们一群小孩子拉着他要听故事。
“美人鱼成精报恩年轻小伙子。”“懒汉张三懒得转一下套在脖子上的饼子,被活活饿死。”“狐狸精成人后专门惩治坏人。”“三姊妹不孝顺,最后自食恶果。”
他讲故事时绘声绘色,抑扬顿挫,语气语调都会随着情节的发展而变化,很惹人注意。我那时候很容易被吸引进去,想再回味时,戛然而止。这时老洪便提着嗓子故意咳嗽几声,立马就有孩子,赶紧把茶水端上前。
“求你给我们再讲一个。”“求求你了!”
老洪摇摇头:“我要回去睡觉了!”因为他老婆正透过窗户叫他回去。
我那时对老洪说月亮上住着嫦娥深信不疑。老洪说使劲盯着月亮,就能看到嫦娥了,还有一只小兔子,那就是玉兔!
我看地很用力,我要找嫦娥的身影,还有那只兔子。看久了,我好像真的看见了,模糊的月光映出嫦娥的身影,我又蹦又跳,指着月亮喊:“奶奶,奶奶,我看见嫦娥了,她怀里抱着一只兔子。”
“唉!你这娃儿,不能用手指月亮啊!晚上会有人来割你耳朵!”奶奶一本正经道。
“真的么?什么时候来割?”我半信半疑。
“你忘了,每年来拜年的伯伯,他耳朵有个豁口,就是小时候指月亮被割了耳朵。”
“奶奶,我怕,我不想和那个伯伯一样豁耳朵!”我想起那个伯伯的耳朵,急得流泪了。
“赶快把手指放在嘴里咬三下,默念仙人莫怪,仙人莫怪!”奶奶故作焦急道。
我按照奶奶的方法做了几遍,还是怕仙人没听到,看着奶奶哈哈大笑,母亲也笑了,隔壁老洪也笑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笑?我只知道我耳朵要被割了,我害怕。
晚上躺在床上,我叮嘱母亲道:“母亲,晚上有人来割我耳朵,你要叫醒我哦,他一来,我就躲在床底下去。”
母亲笑笑道:“好,你躲起来,他就找不到你了。”
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摸摸两只耳朵,幸好还在,我开心地笑了!跳着要去找奶奶。
每逢八月十五,邻居们每户都会准备一顿晚餐,然后轮流到每家吃顿团圆饭。
我一个小孩,东吃西蹭,早就吃饱喝足了。坐在院子里,正兴致勃勃地看嫦娥呢,母亲端来月饼,给每个人分一块。我摆手道:“我吃得太饱了,白天邻居们每户都给了我月饼吃。”母亲说:“你吃的别家月饼,不算团圆,吃了自家的,我们才算团团圆圆。”
我接过月饼,一点点地咬着馅,里面有陈皮,有芝麻,有花生。抬头看看嫦娥,默默想着:“她也在吃月饼么,有我的好吃么?”
多年后,我在外地上学,吃着导师送的50块钱一个的月饼,没有浓重的陈皮味了,也没有芝麻香。
隔着层层雾霾,我看不见月亮,也再尝不出月饼的味道了。
乡村搬迁,邻居们一户一户搬走了,我们家也搬走了。
多少年了,我走过很多地方,也闻过许多桂花香,可都没有邻居家门前的桂花香,那是一株开淡黄色小花的桂树,腐朽得不成样子,循着月光,我能嗅到树的方向。
我也给比我小很多的弟弟妹妹讲割耳朵的事情,他们都说我骗他们,是我讲得没有奶奶好么?可是奶奶已经不在了,不然我请奶奶讲给他们听,告诉他们晚上真的会有人来割耳朵。
老洪老了,拄着拐杖还要捡废纸。最早,他女婿开煤矿,挣了好多钱,出手也阔绰,把他们一家人全接到城里住洋楼了。自国家对私矿管控严格,他们关了煤矿,日子越过越拘谨。
偶然回去一次, 才知道老洪又搬回老家了。每天在路上拾废纸箱,他说晚辈嫌弃他,把废纸破烂堆满了整个屋子,他就回老家来了。
其实我一直没偿还老洪在幼年时对我的爱护之情,悄悄给我吃的,喝的,女婿给的啥新鲜玩意,总会最早偷偷塞给我。
在外地时,我总觉得那里欠我一个月亮。而后,我才明白,这些年,我真正失去的又岂止是一个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