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从电影《时时刻刻》说起。《时时刻刻》讲述了分属三个时空中的女人在各自生活中的被缚与挣扎。她们原本分叉的命运线被弗吉尼亚·伍尔芙的《达洛维夫人》(Mrs. Dalloway)联结起来,让整个故事呈现出了一种悲剧的一致性:无论躲进哪一个时空,她们始终无法逃离心中那个声音的撕咬,直至被彻底吞噬。
从结局来看,《时时刻刻》是一部彻头彻尾的「负能量」电影——它教人们怎样去放弃生活。伍尔芙两次自杀未遂,终于在第三次投身欧塞河;劳拉·布朗在看似圆满的家庭生活中倍感窒息,生完第二个孩子之后离家出走;克拉丽萨·沃甘游离于同性恋女友与前情人之间,直到有一天目睹前情人跳楼身亡...总之,一如现实生活本身,这并不是一部能让人开心的电影。人们说,既然生活本身已经足够艰辛,为什么还要有这些弥漫着负能量的作品来添堵呢?「满满的正能量」,或者来点让人「开心」的电影,多好。
可实际上,人类的文明进程本身就是一部伴随着「负能量」文化发展的历史。从古希腊的《俄狄浦斯王》到伟大的莎士比亚的「负能量四部曲」,再到好莱坞黄金时代,库布里克的《发条橙子》、《闪灵》,科波拉的《教父》,这些在影史上,甚至在人类文明史上熠熠生辉的名字和作品,都是跟「满满的正能量」没有太大关系的。为何天才剧作家们如此执著于「负能量」?我认为,最大的原因恰恰在于他们都是天性乐观之人,一些拥有最坚强灵魂的人。
太宰治在他的《人间失格》(人间失格意为「失去做人的资格」。光听名字就知道有多「负能量」了)中一再发问:生而为人,为什么?难道太宰治真的就不知道幸福的本质吗?其实早在《斜阳》中,他就已经写下:「所谓幸福啊,就是沉在悲哀之河的河底,金沙般幽幽发光的东西。」太宰是深谙幸福之道的。那我们的「负能量」发射塔,最后给了自己一枪的摇滚歌手科特·柯本呢?他在他的遗书里是这么写的:「因为每个人都那么好,人们似乎太过容易地友好相处。我觉得自己对人们有太多的爱和同情。」
如果我们稍微仔细地阅读一些「负能量」文学作品,或是再多看些「负能量」电影,就会惊奇地发觉那些优秀的「负能量」作品中或不屈的抗争,或饱含的善意,或清醒的理性。让我们铭记一点:所有黑色作品最重要的一点,从来就不会是黑色本身,而是对这份黑色的感受力以及对黑色的抗争。别忘了,《时时刻刻》中伍尔芙教我们「放弃生活」之前,是「了解生活,热爱生活」。
那些写下最绝望故事的编剧,唱出最忧伤曲调的歌手,那些疯癫的画家,卧轨的诗人,自卑的谄媚者,春风化雨的冷面笑匠,他们把所有的幸福感留到人间。与其说他们创造了负能量,不如说他们把负能量吸收进了自己体内——他们独自在黑暗中挣扎。可那份尽管黑暗无边,可依旧要与命运正面对决,直至失败的力量感,是我们欣赏黑色作品的全部前提。
我们爱「负能量」作品,是因为我们相信在伍尔芙,在太宰治们长眠的河底,永远涌动着一股「永不逃避,拒绝命运的安排,直到它回心转意,拿出我能接受的东西来」的,看不见但能强烈感受到的暗流;是因为我们相信,在「负能量」的黑色土壤中,一定会开出一朵灿烂的人性之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