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十分钟前,
那阵比起村头杀猪声更加惨烈的叫声还没有完全从陈飞武脑中消散,另外一阵绝望的公鸭嗓又响了起来。
迎合着233米高空带来的寒意,不禁让这几十平米的地方宛如牢笼。
陈飞武咬着手指,强行想让自己冷静。
来来回回走动的工作人员在处理着上一位公鸭嗓的事情。
等待着的陈飞武,只希望时间能够再慢一些。
相较于直接面对的恐怖,慢慢轮到自己的过程似乎更加难熬。
他的上衣后背早就被冷汗打湿。指甲也出现了裂缝。
“陈飞武?”
一位工作人员站在了他的面前,像是挑选牢笼里的猎物一样,用那冰冷的眼神扫向坐在一旁因为害怕而在颤抖的陈飞武。拿起登记表,皱着眉头,试探性的问到。
“是....是我...!”
被叫到名字的陈飞武打了个冷颤,条件反射性的弹了起来,又腿上无力,软软的瘫在地上。
见怪不怪的工作人员倒没有嘲笑,反而很贴心的扶起了他。拍了拍他的后背。语气温柔中带着劝慰。
“别担心,我们会保护你的。”
“谢谢你...”
被工作人员这么一说,陈飞武深呼吸一口,心跳平复了许多。
工作人员挂着淡淡的笑意。
“那么,我要给你绑上安全措施了。”
2
陈飞武年方二十五,早前从一座没有特色的本科大学毕业。通过人才市场,加入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计算机公司。
农村长大的他,在这个异地的大城市里成为了几百万名社畜当中的一员。
论起家庭,他还是村长的儿子。用俗话来说,就是官二代了。
在那个计划生育的年代,作为村长的陈父,对这个唯一的儿子当然是极其的宠爱。
孩子满月那天,他便请了村里最有名望的教书先生,给其取了个名字。
原本陈父是想将他取作陈武的,但教书先生抵着戒尺摇了摇头,在这二字之间,又加了个飞字。
于是,陈飞武这名字,算是落实到位了。
家里人都挺喜欢,觉得霸气当中又有点文艺。
直到陈飞武到镇里上初中,上课的第一天,班主任对着点名册里的名字念叨了好几遍。
“飞武飞武...不就是废物吗?”
3
要说陈飞武现在为何会腿上绑着绳子站在233米的高空呢?
一切都得归咎于那张体检报告。
仅仅只是A4纸上面印了些许笔墨,却把陈飞武平淡的生活给标志为了死刑——脑部肿瘤。
一向寡言的陈父,在那一天里变得更加的闷了。坐在客厅里足足抽了两包烟,才抬起佝偻的背脊,到村里挨家挨户借钱。
一张老脸恬到了地上,再卖田卖牛的,才凑够了十几万的手术费。
然而医生却告诉他,这个手术的成功率却低得不到百分之五。让他们好好考虑。
回到家后,陈父没有说什么,只是把自家茶桌前的十几万推到陈飞武面前。
“你娘去世得早,俺不知道找谁商量了,你是个大学生,赌还是不赌,你自己决定。”
看着面前这叠父亲用尽一辈子人脉和劳力换来的十几万。
陈飞武咬着指甲。
赌,意味着要做风险极大的手术。
失败就是死。
但是不赌。
几年后脑瘤还是会杀了他。
横竖都是死。
“爸。”
陈飞武猛地一拍桌子。
“我想做一些我必须要做的事。”
4
所以陈飞武站在了澳门塔上。
准备来一次全球最高的蹦极。
与其他来参加蹦极,只是单纯害怕的人不同。
陈飞武天生就是恐高的。
小学三年级开始,他就没上过梯子。
这种恐惧倒不是体现在楼层的高低。
而是只要双脚一放空,陈飞武就会感到自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连在水里漂浮起来都是如此,故而他游泳都没办法学会。
可偏偏是这样一个恐高到极致的人。
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当中,毅然决然选择挑战了这世界最极限的高度。
因为他不想留遗憾。
因为他想在那极度平凡的社畜生活里面,写下浓重的一笔。
他规划了一段临终前要完成的目标。
排在第一条的,就是蹦极。
“等会我数到三就推你下去。”
在思考过去的时光,陈飞武已经麻木的被引导了跳板前。工作人员让陈飞武的双手举起来,然后不由分说的把手搭在陈飞武的后背。
“嗯。”
陈飞武淡淡的回应道,眼睛直视着前方的白云。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
时间仿佛静止了,只剩下白茫茫的世界。
这或许就是死后的世界吧。
“3”
“2”
“1”
5
四千块钱,几十秒的自由落体。
换来的是一本凭证,以及一枚运动手环。
陈飞武回忆不起来在空中的感觉,只觉得自己周身很轻,地面的东西很渺小,之后便下来了。
翻出旅行背包,找到记事本,把第一条标记着蹦极的段落给划掉。
这澳门站,算是已经结束了。
去下一个目的地之前,他特地买了一个最出名的猪排包。毕竟来的是澳门。
除了很咸之外,他吃不出别的味道。
天色已经晚了。
回到酒店,草草的洗漱完毕,躺在床上。
陈飞武静下心来,回想起白天蹦极的经历,突然一股恶心感充斥在他的脑海,他忍不住吐了出来。
手脚麻木无力,极度的恐惧使他冷汗直流,就像发烧了一样。
眼泪打开了阀门,没有停留的不断落下。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这是恐高症对于蹦极之后的正常反应。只是到了此刻才体现出来罢了。
他后悔了,讨厌自己的鲁莽。也讨厌上天对自己的不公,凭什么他会得到脑瘤。明明上天对他已经够刻薄的了。
他放声大肆哭喊,眼睛累得张不开。
恍惚间,他见到了一枚香包。
在香包独特的幽兰香味包围当中,他总算平静了下来,缓缓进入了梦境。
6
陈飞武跟父亲的关系很差,并不只是因为父亲给他取了一个这样的名字。
更大的程度,是沈阿姨的出现。
陈飞武的母亲在陈飞武初三那年重病不治去世了。
那一天,陈飞武是在办公室的电话里听到这个消息的。
原本和同桌追逐打闹的陈飞武,班主任一脸凝重的把他叫走。
忐忑不安的他,还以为是班主任知道了他偷摘综合楼前芒果的事情。
接过电话才听到父亲沉重的说道母亲去世了。
陈飞武当时没有流眼泪,只是轻轻的应了一声,便挂了电话。
知道内情的班主任特此给陈飞武放了一个假。并且安慰陈飞武不要难过。
可是陈飞武看起来冷静得可怕。
他走出了办公室,下午的阳光刚好照射在走廊,金黄的色调很是迷幻。
左边是在追逐打闹的教室,右边是正在进行课外活动的青春盛宴。
陈飞武交杂在这两个之间,没有任何情绪。
他突然之间发现这个世界一点都不真实。
同桌走出教室门,一脸奸笑的搂着他。
“怎么了?一副死了妈的表情。”
7
母亲死去的事情,还是让陈飞武痛苦了好一阵。
当天他辗转坐了三个小时的公车回到了村里,还没进门,就看到家门口聚集了一群他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他们见到陈飞武过来,都无一例外的上前给予拥抱。说着些毫无作用的,安慰的话。
事实上,陈飞武连他们的名字都叫不出。
再往里面走,他来到了母亲的房间。
即便是早已经做好了准备。也明白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
可真的亲眼见到母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时候,陈飞武还是哭了。
他从来没有这样哭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鼻涕和泪水混合在一起。哭得这个世界都暗了。
就在那一个夜晚。
他走出了冗长的叛逆期,变得比所有同龄人都要成熟了。
8
就这样父子之间平淡的过了三年。各自都没有提起母亲的事情。
仿佛都在逃避着,不愿意接触这个环节。
可沈阿姨的出现,打破了微妙的平衡。
沈阿姨是隔壁村的一名寡妇。
丈夫早年下海,遇上了风雨,便失去了消息。
自己孤苦伶仃的,也没有子女。
在一次两村例行的年例当中,身为村长的陈父,和作为帮工的沈阿姨结识了。
再之后,两个破碎的家庭,也决定要结合在一起。
陈飞武再一次是在办公室的电话里得知道父亲要和沈阿姨结婚的消息。
他放下了电话,踢了一下办公室的门。
破旧的办公室门应声而倒,他因此也受到了人生第一个处分批评。
归根结底,他都是跟办公室不结缘的。
不管是母亲的死讯,还是沈阿姨的婚讯。
9
沈阿姨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体型高大,皮肤偏黄色,电过长发稍有卷曲。两只眼睛很小,就像眯了起来一样。
不怎么好看的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微笑。
八年间,陈飞武从来没有跟她讲过话。
在陈飞武查出脑瘤,决定要开始旅行的那一天。
沈阿姨急忙忙跑了回来。
从怀里拿出一团花布塞进陈飞武手中。
她喘着粗气,想要跟陈飞武说些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只是重重拍了拍陈飞武的手背,接着居然哭了出来。
当时陈飞武没有理解。
上了前往澳门的客车,陈飞武打开花布的时候,才总算明白了。
那是皱巴巴的几千块钱,还有一枚香包。
他们村里有个迷信说法。
亲手徒步采摘所有山顶的花朵制成的香包,就能保佑平安。
可在陈飞武所在的地方,五百米高的山都有三座。
他紧紧的握着香包,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沈阿姨在得知陈飞武的脑瘤之后,便不见了踪影。
10
清晨,伴随着外面收音机老式的音乐。
陈飞武捂着疼痛的脑袋起来了。前一日的蹦极后劲已然退去。
他的肚子发出了饥饿的抗议。
没有停留,收拾完昨晚造成的惨状,陈飞武把香包挂在脖子上面。
回到了广州,坐上下一目的地的火车。
11
如果说,这个世间有一个地方,具有等级高低、秩序平衡,最像人类社会的缩影的话。
那绝对就是长途火车了。
不管是普通的硬座,还是稍微舒适的软座,亦或者最高级的卧铺。
每个车厢,都象征着一个阶级。或是贫穷,或是富裕。
这是陈飞武第一次搭乘火车。
他略显不安的把背包放在内侧,左右顾了顾,看着与他同个车厢的人群。
邻床是一个哄着孩子的年轻妈妈,一手扶着奶瓶,一手轻轻的摇摆。
她的上铺是个看着书的青年人,约莫是个学生。
而陈飞武的上铺,只看得到一条顺出来挂着的脚。上面用很大的音量播放着视频,并偶尔伴随着笑声。
通过这烦人笑声,陈飞武判定上铺是个男的,年纪约莫三十多岁上下。
在公共场合把声音放得那么大,还肆无忌惮的发出笑声,并且把脚悬挂出来。
这让拥有轻微洁癖的陈飞武感到了不满。
不过他却没有指责,而是钻进了被窝,蜷缩着身子。
被子里面很难闻,虽然表面是洁白的,可却有股让人作呕的味道。
“嘟——!”
一声汽笛的长鸣,火车启动了。
12
摇晃的车厢,以及吵杂的声音,让陈飞武没办法安静下心神。
恰逢乘务员推着餐车经过。
陈飞武坐了起身,拦着了乘务员小姐。
餐车摆放着许多种类的便当,卖相看起来倒是不错。
挑选了一合心仪的便当,询问起价格,把他吓出一身冷汗。连忙摆手谢绝了。
“这都比餐厅上吃还要贵了!”
对侧的年轻妈妈抿着嘴笑了,怀中的小孩刚睡着,她难得清闲,总算可以享用午餐。
她从行李中拿出了几个干巴巴的面包,就着牛奶喝了起来。
在她上铺的读书青年,也适时放下书本,忐忑不安的左顾右盼之后,才缓缓吃起了馒头。看起来约莫还是热呼呼的。
陈飞武抚了抚自己的干瘪的肚子,许多人从他车厢经过,不一会,带着泡开了的,香喷喷的泡面回去。
第一次搭乘火车的陈飞武,猜想某节车厢是有出售物品的。
他在口袋摸出了十来块,翻身下床,晕乎乎的穿好鞋子。
刚抬头,大脑瞬间短路,陈飞武失去意识倒在了地上。
13
不知道为什么,陈飞武忽然想起了许多关于父亲的事情。
在陈飞武印象里,父亲总是个沉默寡言而又无比严格的人。
两人之间相处的方式,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饭桌交流”。
不论是陈飞武是要补习费生活费还是假借书本费要来零花的钱。
无一例外都是在饭桌上与父亲提起的。
而父亲问起陈飞武的成绩和一些日常杂事,也是趁着饭点,陈飞武在的时候。
起初陈飞武还会认真的分享学校的趣事,后来发现,自己说错了班主任名字父亲也没反应时。陈飞武才明白,父亲只是在敷衍。
于是他们都开始敷衍。
敷衍的扮演父亲的角色。
敷衍的塑造乖乖儿子。
敷衍的日复一日。
陈飞武甚至在盼望着,离开这个家的一天。
所以填报大学志愿那会,义无反顾的选到了外省。
那么,这个父亲就这么不堪吗?
陈飞武还是否定了类似的想法。
他认识的父亲,会在每个星期他住宿回来,轻笑着打开大门迎接他。
有一次陈飞武要出黑板报耽搁了,父亲他自己踩着一辆单车,十几公里的路程,从村里来到了镇上的中学。
那是在一月初,天寒地冻的。
他认识的父亲,是在他半夜发烧的时候,用他弯曲的背脊,背着他大晚上敲醒村里诊所的老医生,祈求他帮忙开药。
尽管会遭到别人的不满,可他依然如此。
14
越来越多关于父亲的回忆涌上陈飞武的心头。
思来想去,只能把罪魁祸首归咎于叛逆期的自己。
再遇到母亲的血癌,父亲为了让自己好好备战中考,故意隐瞒了病情。
以致于没见到母亲最后一面,而让陈飞武遗憾终生。也让陈飞武种下了对父亲怨恨的种子。
陈飞武不禁在想,如果父亲好好的跟自己说明情况的话。两人之间的心结也不会变成现在的不可鸿越。
就像沈阿姨的到来一样,没有任何的预警,陈飞武必须得和另一个陌生的女人成为了家人。
或许...
自始至终,父亲都把自己当成了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吧。
“爸爸...”
15
再次醒来,陈飞武发现自己躺在了床上。
摇晃的火车厢嘎吱嘎吱的响着。
他捂着脑袋坐了起来,因为脑瘤的缘故,他经常会没有征兆的晕倒。就像电脑突然死机了一样。
这种现象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的频繁。
根据医生的描述,当肿瘤细胞全部侵占了陈飞武的大脑时,他将再也不会醒来。
陈飞武明白,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旁边的年轻妈妈见陈飞武醒来,凑过来关心的问了问他现在的身体状况。
而年轻妈妈上铺的青年,也有意无意的透过书籍,看着陈飞武。
奇怪的是,一直在陈飞武上铺的中年人却不见了。
年轻妈妈猜出了陈飞武的心思,便笑着说道。
“他啊,去给你冲泡面了。”
16
端着两桶泡面进来的上铺见陈飞武已经醒了,咧着嘴,露出了两颗大黄牙。
他穿着一双沾有泥的旧拖鞋,下身是满是灰的西裤,上身则是很宽松的一件米黄色T恤。头发因为侧着睡而显得一半高低,眼睛很小,现在更是眯成了缝。
一眼望过去,陈飞武只觉得,他很邋遢,尤其是那两颗大黄牙,特别刺眼。
可当他把泡面递到陈飞武手上的时候,即便是有洁癖的陈飞武,也顾不上大黄牙的长指甲里还有黑色的污垢,只是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诶呀,果然是饿晕了啊。”
大黄牙站在陈飞武一旁,看到陈飞武失礼的模样,笑得更欢了。
陈飞武也不反驳,吃着吃着,他突然哭了。
流落在异地,命不久矣的他,居然在这小小的车厢内,通过这一桶普通的泡面,而感到了久违的温暖。
他真是太久太久没有得到关爱了。
家里的情况让他感到自闭,工作上的同事,也只是冷冰冰的关系。
有时候他生病了,躺在出租屋里,只想好好的睡上一觉。
万恶的主管,电话又不停的催来。最后给陈飞武下了一个死命令。
要么辞退,要么上班。
不得已,陈飞武拖着快要垮掉的身体,硬是撑着到了公司,完成了方案。
期间,没有一个同事帮忙,也没有任何一个同事给予关心。
有的只是工作工作工作。
他受够了。
17
出乎意料的,他们四人在经过陈飞武的晕倒后,开始变得有话可聊起来。
比如陈飞武知道年轻妈妈是准备回娘家,怀中的儿子只有十个月大。
比如陈飞武知道自己的上铺是个走南闯北的老哥,这是他今年第三次北上了。
虽然对面上铺的青年总是不回答,一昧的看书,可陈飞武也偶然会看到他在偷笑。
而陈飞武也说了许多自己的事情,但把最主要的,脑瘤的事情给隐瞒了。
所以他们都以为,陈飞武只是个远离家庭和工作,来旅游散心的人。
上铺的大黄牙特别热情。
他给陈飞武说了很多东西。
从他的发家史,到他现在是要去哪里。
每到一个站点,还颇有几番经验的给陈飞武介绍到景点。
由于泡面的缘故,一向喜欢安静的陈飞武不好意思拒绝他的讲解。
只是陈飞武从心底觉得讨厌就是了。
直到夜晚睡觉的时刻,大黄牙才放过了陈飞武,翻身到了上铺。
就当陈飞武觉得可以轻松一下的时候。
年轻妈妈的孩子却哭个不止。
为了不打扰到陈飞武他们,她抱着孩子走到了车厢交界处。
18
哭声一直响。
陈飞武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要去上个厕所。
却看到坐在车厢过道,正在哭的年轻妈妈。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陈飞武不知所措。
陈飞武的动静让年轻妈妈抬起了头,她急忙擦了擦自己的泪水。
避开了陈飞武的目光。
这种尴尬的局面下,陈飞武想着还是憋着尿回去装没看到吧。
年轻妈妈一把拉住了陈飞武的手。
她带有祈求的语气说道。
“能和我聊一下吗?”
19
陈飞武是个不怎么会拒绝的人。
这一点是跟他的妈妈很相似。
在村里,陈飞武的妈妈是个有名的老好人。
不论是谁请她帮忙,
小到顺手收衣服,大到帮忙砌墙搬瓦。
只要她做得来,她都会欣然接受。
有人甚至在调侃,比起陈飞武的父亲,似乎母亲更加适合当一个村长。
而陈飞武自小就被母亲教育要善待世人。
面对年轻妈妈的要求,陈飞武即便不愿意,也还是允诺了下来。
20
年轻妈妈向陈飞武诉说着。
诉说着自己的不幸,所说着生活的艰苦。
诉说着自己那个出去花天酒地,还经常殴打自己的老公。
她很痛苦。
因为她知道回到娘家,她会受到无尽的耻笑与羞辱。
但是她又不得不走。
所以在上一次的反抗当中,年轻妈妈抱着十个月大的孩子逃离了。
坐上了这列火车,开往另一个地狱的火车。
她甚至连孩子的奶粉钱都没有。
以致于怀中的男孩饿了之后哭个不停。
21
陈飞武只是听着,没有插嘴。
怀中的孩子可能是因为哭得累了,稍稍的睡去了。
等到年轻妈妈述说完,陈飞武才叹了一口气。起身回到床位,在自己背包的夹层当中,抽出了一堆纸巾包裹着的东西。
然后再走到过道,塞进了年轻妈妈的手中。
年轻妈妈不解的打开纸巾。
里面是一叠红色的钞票。
陈飞武躺在了床上,只留下一句话。
“拿去吧。找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22
那个夜晚陈飞武睡得十分的安稳。
不知道为什么。
给了一个陌生人一大笔钱,自己却没有任何的心疼。
仔细想想,可能是自己已经宣判了死刑的缘故吧。
而自己的帮助,能够让一个人重新开始生活。
比起挥霍,要实在得多。
不由的感到心满意足。
天刚亮,火车刚停靠,年轻妈妈就下车了。
陈飞武站在门口,目送着她怀抱着孩子,拖着行李锒铛的步伐。
心想那是她要开始新生活的光明背影。
欣慰的回到座位。
摸了摸枕头,居然摸出了那一叠钱。
分文未动。
23
走了一个人,
这个车厢里的乘客只剩下了三位。
青年仍在看书。
大黄牙也下来孜孜不倦的说着奇闻异事。
陈飞武翻了个身子。
不想听到吵闹。
24
火车到达了海边。
需要停靠一天,换乘新的列车。也可以给乘客们洗个澡。
陈飞武来到了酒店,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的休息。
好事的大黄牙敲响了陈飞武的房门。
要带陈飞武去海边。
一贯住在沿海地区的陈飞武,不假思索的拒绝了。
可架不住大黄牙无止无休的邀请。
陈飞武拖着不情愿的身躯,被大黄牙拖拽着,走向海边的道路。
25
如果说这个世界有一种东西,能够美得让人窒息的话。
那必须是漫天星空下的海边了。
夜晚的星空从海的边际铺在了那座山崖。
银河就像一水沟渠,纵穿了整个夜空,也不知是为了灌溉哪里。
海浪击打的声音,仿佛在冲洗心灵。
陈飞武站在岸边的礁石。找不到语言来形容现在的感觉。
只觉得浑身放空了。
这一刻,他想了很多东西。
不论是不堪回首的过去,还是前几天黯然离去的年轻妈妈。
都在他的脑中迅速的过了一遍。
不自觉的热泪盈眶。
大黄牙陪在他的身边,很是满意的看着陈飞武错愕的样子。
青年此刻也不看书了,对着星空出神。脸上挂有淡淡的笑容。
忽然嘭的一声。
陈飞武晕倒了。
26
这一次陈飞武只晕倒了几分钟,便惊醒了起来。
大黄牙背着他,一步步的往着市区走去。
趴在大黄牙的背上,陈飞武感到久违的安全感。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跟着父亲上山采野菜。
体力跟不上的他,总是在闹腾了一阵后,便累个半死。
接着都是父亲一手挽着一个篮子,背上再背着陈飞武下山。
现在看看,那大概是陈飞武和父亲最亲近的时光了。
他不愿意这种感觉过去,即使现在长了那么大个子,也厚着脸皮装睡。
可时间总是在这种时候走得很快。
送了陈飞武回到酒店,大黄牙确认“醒来”的陈飞武没有大碍后。
也没多停留,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陈飞武一眼。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自顾自的走到走廊抽了起来。
27
换上了一条新的带暖气的列车。俨然是到达了北方了。
车厢里依旧是三个人。
陈飞武这才想起,还没有人说出自己的目的在哪。
例行的巡检票务的时候。
青年把书放下,从上铺翻身下来了。
这一举动让陈飞武和大黄牙都奇怪的看着他。
但票务员的眼神却不是奇怪。而是惊悚。
他拿起对讲机紧张的说了些什么话。
接着几名安全员拿着棍子,警惕的走向青年。
被强行隔开的陈飞武和大黄牙对于现在的情况有些头晕。
直到青年被考上了手铐送走后。
票务员才对陈飞武和大黄牙解释道。
这个青年是逃犯。
28
一向不做声,用书挡着脸的青年。
居然是逃犯?
不由得让陈飞武吃了一惊。
他们明明前一天晚上还在一起看星空。
转头间青年就被捉走了。
这让陈飞武难以接受。
大黄牙则像是知道了什么一样。
摇了摇头,从上衣兜里摸出一包烟,熟练的挤出一根,叼在嘴里。说了一句陈飞武不懂的话。
“他可能看透了。”
29
走南闯北多年的大黄牙,早就知道了青年不是一般人。
具体表现可能看不出来,但他总是有一种预感,这个青年的眼中有畏惧和凶狠。
那种眼神太煞人了。没背负上几条人命,是练就不成的。
所以大黄牙其实一直在提防着他。
去海边看星空,是青年自己跟过去的。
或许是为了逃避警察查房的缘故。
也或许他单纯只是想看星星。
反正在他到达了岸边礁石,望着星星露出笑容之时。
大黄牙就猜到这一刻了。
只是他没有说破。
30
这一条路。
终究只剩下陈飞武和大黄牙。
陈飞武有些害怕了。
他害怕分别,所有的分别都怕。
他开始主动找大黄牙聊天。
即便聊不上几句就没了话题。
大黄牙都会笑嘻嘻的接过茬子。
可一向话多的大黄牙,在下一个停靠站的到来之时,停止了喋喋不休的嘴巴。
陈飞武知道,这一刻还是来了。
临到站前,大黄牙收拾好行李,拍了拍陈飞武的肩膀。
眼里充满了不舍。
“你知道吗,自从你叫我爸爸开始,我就认定了你这个儿子了。”
31
陈飞武在列车晕倒那天。
迷迷糊糊喊得那句爸爸,正是大黄牙把他抬到床上的时候。
这一句发自内心的叫唤,触动了大黄牙。
因为他是一个不合格的父亲。
年轻的时候任性,抛弃了自己的女朋友。
还强迫已有身孕的女朋友打了胎。
他永远忘不了流产出来的胚胎,居然都已经化成了人形。
自那之后,
他每晚都会做恶梦。
梦见自己那个未出生的孩子前来索命。
所以他到处走。
走遍了天南地北,
但也逃不开自己儿子的阴影。
陈飞武的事情,让他彻底解开了心结。
他把陈飞武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一样,
给他说自己的故事,
带他见最好的风景。
也背着他从山上下来。
也许,他需要重新开始生活了。
列车刚好开到了他家乡的地方。
毫不犹豫的,他决定回去了。
32
空荡荡的车厢里。
陈飞武侧躺着身子。
听着床发出的吱吱响声。
当列车的汽笛发出最后的长鸣时。
陈飞武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北极村。
33
夏至过后的北极村,相传是能看到极光的。
陈飞武的旅行规划里面,第二栏便写着要看极光。
他计划要在北极村住上个星期。
天气的条件使然下,这个礼拜是极光绝佳的观赏机会。
要说为什么要看极光嘛。
陈飞武自己也说不通透。
只是在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他便实施了起来。
他略带自嘲的笑到。
如果不是这个肿瘤,他一辈子都不会跑那么远来。
然而,
让他更加自嘲的是。
极光并没有出现。
就像当地居民说的。
他们生活了几十年,都没看见过极光。
何况才来一个星期的陈飞武呢?
所谓的极光,只是一个宣传噱头罢了。
34
陈飞武又踏上了另一条路程。
他恨释然。
即便是没有见到极光。
可是他却拥有了比见到极光更加重要的路程。
不论是年轻妈妈,还是逃犯青年,亦或者话多的大黄牙。
陈飞武都觉得,这是他前所未有的财富。
从哈尔滨坐上飞机。
陈飞武直接飞到了甘肃。
他发现了自己的身体,好像到了最后时刻。
在偏远的荒地当中。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一步步的往前挪。
他丢掉了自己的行李。
脱掉了自己的衣服。
只为减轻身上的负担。
目之所及的地方,只有一片荒野。
他摔倒了。
又爬了起来。
走没几步。
他又摔倒了。
艰难的又爬了起来。
在第三次摔倒的时候。
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35
伴随着他的摔倒。
陈飞武的手机从他手中滑落,正好停在他的面前。
他努力的挪过身子,解锁了屏幕。
用舌头敲打出了一个号码。
摁下了拨通键。
没有任何力气的他,仰视着天空。
万里无云的天空实在是太蓝了。
飞出了天际之外的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他好像知道啊。
轰——!
一声巨响。
从酒泉卫星发射中心里,一枚火箭正在升空。
巨大的响声掩盖住了陈飞武的手机。也不知道那段接通了没有。
火箭发射的白烟横冲直撞。划开了世界。
陈飞武笑了。
缓缓闭上了眼睛。
再也没有睁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