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吞

我的一生都是如此悲哀。在这条泥泞的小道上,雨淅淅沥沥地打在我的身上。我浴着淡薄的光在跳动着银丝的水洼旁挪着步子,天空远方的晚霞像舞女的裙子裹住太阳的胴体滑下山头,暮色四合。

就要结束了。破晓的鸡鸣划破东方的黎明,湿润的空气里氤氲着桔梗的香味。眼前道路已至尽头,笔直的康庄大道并没有出现。我站在悬崖的边上,轻轻闭上眼睛。我很庆幸,在这满是污垢的一路上,有一束洁白的月光曾披在我的身上,就像子时炸开的烟火,给漆黑的夜幕披上一层绚烂的纱。


我是个智力低下的怪胎。父亲早就离我而去,母亲用为数不多的积蓄尽心尽力抚养我。我甚至无法与人正常的交流,语言是我人生第一个难题。我的先天缺陷导致我没有一个朋友,身边的同龄人总是用书或者铅笔砸我。我认为那是打招呼的一种方式,所以我总是忍着疼痛报以微笑。我的窗边有一盆血红的桔梗,我无微不至地照顾它。它轻柔的花瓣在阳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状态,就像一片片流淌着血液的皮肤。

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晚上,母亲锁上门悄无声息地走了。我看着走向雨夜中的母亲焦急万分,趴在窗边大声呼喊着母亲。最终她并没有回头,我呆滞地站在那,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离开我。胸口传来一阵凉意,我低头一看,陪了我两年的桔梗被我压碎在窗台,汁液把我的衣服染成了骇人的血红色。我看着刚刚开苞的花的碎片,感到阵阵眩晕。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变得神色阴翳。简单的世界好像绽开了一条裂缝,一切声响都好像隔了层膜。

一段时间过后,我上了高中。这是一所乡办高中,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根本看不上的学校。但是对于我这样的弱智来说,能考上学就已经是奇迹了。和人们口中的一样,这所学校简直乱的一塌糊涂,什么样的人似乎都在这变得不在稀奇。我依然经常被欺负,只不过原先的石头变成了刀片和砖头。我不再默不作声,而是拿起椅子狠狠地甩向他们。这无异于蚍蜉撼树,我总是被摁在角落打的头破血流。我的内心逐渐荒芜。

在栅栏旁边的小卖部,我用操场上捡来的钱买了一瓶汽水。正值酷暑,学校甚至没有一台饮水机,喉咙就像着火了一样干。老板接过钱,从冰柜里拿出一瓶镇好的橘子汽水递给我。我还没打开盖子,一个满身汗臭味的人就把我撞倒在地,骑在我的身上打开汽水喝了起来。我看着阳光下那张黝黑的脸,脑中一阵发热,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周围的人叫嚷着上前对我一阵拳打脚踢,我拼命反抗却无济于事。我的视线慢慢的模糊起来。在我失去意识前,一个声音响起:

“放开他!”

一双纤细的手把我扶了起来,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手。我艰难地抬起头,一双清澈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我。我闻得到她头发上桔梗花的香味。

她把我扶到医务室。一躺到床上,我就沉沉地睡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醒来,一眼就看见她坐在床边,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裙,安静地看着书。我试着动了一下,痛感让我大叫了一声。她似乎吓了一跳,转头看向我,笑盈盈地说:

“你醒啦?我给你包扎了一下,休养休养就好了。”

一股困意涌了上来,我又闭上了眼睛。那只手摸了摸我的额头,那触感就像白玉一样温润。

后来我知道,她是这个学校的老师,是一名仅比我大三岁的女大学生,因为这里老师稀缺被分来支教。我们在这个满是乌烟瘴气的学校中成为了好朋友,一有空我就去她的房间,那里有家一样的温暖和削好的水果。

毕业前的那天晚上,我和她一起去了海边,聊了很多。基本都是她在说,我沉默地听。她说了很多关于梦想的话,说她等支教期满了之后想去大城市当歌手。她还给我唱了一首歌,在海浪的陪衬下那么好听。

临别之前,我和她说,你的手真好看。她微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我取下手上的五彩绳给她。那是我母亲在我满月的时候给我求的,我也不知道如何感谢她对我的帮助,便把这个送给她,希望她能完成她的梦想。五彩绳带在她白嫩的手腕上,我看的着了迷。

后来的日子慢慢平淡起来了。我的智力随着年纪的增长慢慢地恢复了正常,在城里找了一份修车的工作,租了个小屋,生活倒是能自给自足。生活就这样慢悠悠地进行着,十平方米的小屋里,一睁眼一闭眼,十年就过去了。

其实电影到这里,总会有点转折。但生活不是电影,十年间我没有伙伴、没有亲人、没有家庭,什么也没有。在我三十岁的生日那天,没有蛋糕和礼物,却收到了汽修厂倒闭的消息。老板给了我一小笔钱,我无处可去。这时我突然想到了她。

我用那笔钱买了回乡的车票。到了之后我发现,那所学校早已关闭,现在成为了一处乡镇企业的公司。我找到原先学校的几名同学,问他们女老师是不是去了城里工作。我希望听到“她去城里当歌手了”这样的答案,但那些同学带着猥琐的笑容告诉我,她就在镇上的歌舞厅工作。我于是立即向那边走,路上天色暗了下来,大雨倾盆而下。

到歌舞厅我却发现已经关门了,一辆印着“××镇火葬场”字样的黑车停在门口,歌舞厅门口围满了一群打着伞看热闹的人。几个中年人在那窃窃私语:

“听说是被捂住嘴窒息死的?”

“那男的好像是哪个企业的老板,估计给的钱也不少,应该是玩脱了吧。”

“唉,可惜了,挺好看的一个姑娘,我还打算攒够了钱干她呢…”

一个盖着白布的人被推了出来,几个人一起把它搬到车上。搬的时候白布被掀开一个角,一只带着五彩绳的手漏了出来。我松了口气,那只手满是淤青和疤痕,而她的手纤细白嫩,明显不是她。说不定她今天刚刚启程去大城市,在大舞台当她的歌手去了吧。我转过身,走向雨幕中,想仔细回想她那晚在海边唱的歌。

或许是那时海浪声太大了,竟然一句也想不起来。眼泪和雨混在一起,我呜咽起来。

雨越下越大,慢慢将我生吞。


后来我换了份车间流水线的工作。因为粉尘的吸入过多,我得了肺癌。检查出来以后,我辞去了工作,在家里度过最后的时间。

没有什么舍不得的。我写了一封信,希望她能在我坟前放一束血红的桔梗,再为我唱一次那首歌。收信人是女老师,我没写收信地址。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走完了一条泥泞的小路,在悬崖边上停下了。我往下看了看,一大片的桔梗花随风摇曳,一个穿着素白长裙的女人在花丛中唱歌。风声好大,我听不清她在唱什么。我回头看了看,群山已经被第一缕阳光勾勒出了轮廓,马上就要日出了。

我抬头看见那月光已经消散。我明白那是瞬间的火花,但我很想留住她。我跳了下去。

响声之后,桔梗花瓣纷纷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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