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退一步说,罗兰·巴尔特以自己“侧击”的姿势,丰富了并发展对小说艺术的诠释。从这个层面来说,罗兰·巴尔特《小说的准备》的高度远远超过了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的高度。后者执著于自身对小说的认识以及对小说创作的观点,对整个小说史来说是“管中窥豹,时见一斑”。这也是“文学理论家”与“小说家”谈小说艺术的本质上的区别。“结构主义文学理论家”罗兰·巴尔特将小说放进生活中,站在高处俯瞰,而“小说家”米兰·昆德拉钻进小说的内脏,拿起显微镜探究起细微之处。
1. 《小说的准备》不是一本好读的书
在他之前,读过夏尔·波德莱尔和瓦尔特·本雅明,都不是好懂的家伙,有点像费里尼的电影。但真正深入进出,又有一种破茧的欣喜。
说实话,读评论家略带较强文论色彩的文章都不是那么浅显易懂的,各种观点混杂在一起,像贝多芬的交响曲,如果没有一定的积淀和准备,突然进入这种知识带,一定会有陷入沼泽地带的感受。当然,知识的沼泽地更让人欲罢不能。
相比夏尔·波德莱尔的抒情及其诗人化视角,罗兰·巴尔特的视角更具社会性,这与他本身是符号学理论创始人及结构学的专家有关,他对自己分析的事情,不仅深入其中,而且延展至各个社会层面,从主体、客体、社会化,甚至是符号意义的层面进行剖析,得出的要旨往往比那些停留在作品本身的过度诠释更有趣,更得要领,更让人会心。这是大理论家的本事。
在《小说的准备》中,论述“从生活到作品”,罗兰·巴尔特拿了但丁、普鲁斯特和日本俳句作为基础分析文本,并花了大篇幅来解构俳句这种诗歌形式,其中,涉及到俳句的个体、主体、时间、知觉、变异和情感等主题,与中国传统文论存在天壤之别,深入阅读后,对文学与生活的关系越来越清晰、明确。这从中也体现出罗兰·巴尔特论述的伟大和卓绝。
阅读伴随着艰辛和晦涩。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与大学问家知识储蓄、思考方式和时间成本的鸿沟,导致阅读难以畅通,这是可以理解的——并不是每一部书都是从“通俗易懂”的层面出发的,有些书是为能够理解、提炼、重塑抽象的命题而存在的,它的存在能够确实地提升读者的理解力和学问,而不是提供白开水或碳酸饮料之类的东西。
一直以来,罗兰·巴尔特在我阅读体系中占据一个重要位置。
2. 将小说放进生活中,站在高处俯瞰
首先,我得承认,罗兰·巴尔特的《小说的准备》并不是一本容易啃的书。就像三岁的孩子吃牛排,使出浑身解数,左嚼右咀,大概也不能得其味十分之一。我在捧读此书的时候,正是这种状态,但还是不妨像孩子一样啃得津津有味。罗兰·巴尔特的牛排煎得非常捧,我们不能因为自己没有的蝴蝶的味蕾、鳄鱼的牙关、河马的耐性、老虎的胃肠,就怪罪罗兰·巴尔特这位顶级厨师的手艺。
《小说的准备》是罗兰·巴尔特在法兰西学院课程和研究班讲义,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作品,既不是为特定大众书写的普通论作(像《明室》就是在某杂志上以专栏的形式连载,相对而言,更符合大众的阅读口味),也不是以常规方式撰写的惯例文本,这本书以及这本书涉及到的选题、论述方式本身带有很大的实验性。或许在四十多年前,那些听罗兰·巴尔特亲自授课的研究生们也不一定能明白他想传达的精髓。
回到“小说的准备”这个题目。其一,它表明了罗兰·巴尔特接下来想写一本小说;其二,罗兰·巴尔特想告诉大家他所进行的一系列“小说的准备”工作;其三,罗兰·巴尔特想告诉大家他怎样看待这么回事;其四,罗兰·巴尔特准备花大量的精力和时间来跟大家共同探讨这一现象和行为背后的各种可能性。
读完本书,罗兰·巴尔特确实做到了,而且匪夷所思,严重地超出预期,以至让很多人不愿意相信,或者说不愿意接受这么回事,对那些想写小说而一直没有动笔但又怀着美好愿望的读者来说,《小说的准备》无疑于当头棒喝,结果是两种情况:要么彻底清醒过来,要么立即晕厥过去。
全书由四部分内容构成,“小说的准备”关键内容集中在“从生活到作品”和“作品作为意志”这两部分。“从生活到作品”这一部分,罗兰·巴尔特集中精力解构“俳句”,而非小说,通篇都在谈论日本这种古典小诗,大量列举了松尾芭蕉、小林一茶、正冈子规等人的俳句,如果将这部分内容直接拿出来做成一本议论“俳句”的小册子也未尝不可。(冈仓天心的《茶之书》就是这样类型的一本小册子。但罗兰·巴尔特的议论方式与冈仓天心的方式完全不同。)
他谈论“俳句”旨在表明对小说的写作态度,“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在这里,“俳句”实际上拿来等同于“小说的语言”及“小说的意义”来讨论的。 “俳句”的创作完全源自“生活”,经过诗人的高度凝练、排序、组合、抽离,将寓意藏于生活本身,“俳句”的意义不在于对俳句的诠释,而就在于俳句描写的本身,罗兰·巴尔特借用了中国古人 “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的三层境界来表述这层意思。
说白了,俳句是由诗人观察生活得到的,由眼所见,由心所感,再通过想象呈现,文字再现,层层过滤,层层浓缩,变成了一种文学体裁。
从本质的意味来说,俳句的艺术与国画的艺术,是完全吻合的,是高度一致的。通过全面系统地解剖“俳句”这只麻雀,罗兰·巴尔特从根本上解决了自己的小说创作观,也表达了对小说艺术的见解,对小说创作跟生活之间的关联的看法,以及从生活到小说所需要的艺术化处理过程。
从“俳句”这个视角的切入,体现了罗兰·巴尔特的高明及高见。在《明室》里,他谈摄影图片,回避摄影的技术、色彩、构图、类型及表现手法,而专门集中于图片效果和意义探索,并由图片对自身的刺激,引发对摄影的本质的哲学思考及追问。在《小说的准备》中,俳句的探讨,与《明室》里关于摄影的一系列议论,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罗兰·巴尔特通过“旁敲侧击”完成了正面进攻所不能完全的任务。毕竟,欧洲小说从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起源迄今已存在四百多年的历史,关于小说技术性问题的探讨已经汗牛充栋,典籍无数。如果继续纠缠在此等问题上,无疑于在圣彼得大教堂前再造哥特大楼。退一步说,罗兰·巴尔特以自己“侧击”的姿势,丰富了并发展对小说艺术的诠释。从这个层面来说,罗兰·巴尔特《小说的准备》的高度远远超过了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的高度。后者执著于自身对小说的认识以及对小说创作的观点,对整个小说史来说是“管中窥豹,时见一斑”。这也是“文学理论家”与“小说家”谈小说艺术的本质上的区别。“结构主义文学理论家”罗兰·巴尔特将小说放进生活中,站在高处俯瞰,而“小说家”米兰·昆德拉钻进小说的内脏,拿起显微镜探究起细微之处。
3.一部在现实中无法等到的小说
全书的第三部分“作品作为意志”,罗兰·巴尔特才算“言归正传”,真正意义上谈论“小说的准备”。在这一部分,罗兰·巴尔特大量地借用了托尔斯泰、福楼拜、普鲁斯特、卡夫卡等小说家的日记和自传内容来谈论“写作的欲望”和“写作的实践”。
这一部分较之第一部分“从生活到作品”中对“俳句”的分析要来得有趣。
如果你对托尔斯泰、福楼拜、普鲁斯特、卡夫卡的作品特别着迷,对创作小说真正有所在意或有所困惑的话,肯定会看得趣味横生,豁然开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罗兰·巴尔特大量引用小说家本人话语,也正是为了改变你对小说创作以及对小说家本人的认识。
这一部分写得非常琐碎而又诚恳。像一部关于小说家的电视剧本的创作素材。当你边看边在脑海里想象小说大师们的种种窘态的时候,你对小说及小说创作的认识也会进一步根深蒂固。
阅读罗兰·巴尔特《小说的准备》愉悦感肯定不如读一本福楼拜或卡夫卡的小说来得轻松、实在、爽快。很多小说爱好者不愿意读这一类的书本,就如尝到佳肴不需要去参观厨房,吃枚鸡蛋无需见到下蛋的母鸡。但罗兰·巴尔特还是花了写一部传世小说的时间来谈论“小说的准备”,他似乎一开始就是在做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由此,永远地担搁了他一直要完成的小说《新生》的创作。
上世纪八十年代,法兰西学院那批听过罗兰·巴尔特讲座的研究生肯定等待过阅读罗兰·巴尔特的《新生》,这是一部在现实中无法等到的小说。罗兰·巴尔特没有兑现他的写作承诺就离开了。或许在创作《小说的准备》的时候,他已经预感到了;或许在他的意念中,他早已经完成了他的作品,只是我们看不到而已。那会是一部可以与福楼拜们的作品放在一起的小说吗?我想应该如此,也理应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