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记录人间百态。

——彭斋

【一】

“待盛京雪满头，我来娶你。”

心上人的情话之所以动人。

只因听者愿意信。

【二】

新搬来的邻居是个绣娘，叫洛梅。

打江南水乡离家出走，一路涉险至盛京。

我们闲聊时，不免谈起她的往事。

她也曾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

上元灯会，被一盏灯谜勾去心魂，百般作答皆未中。

泄气之际，一清雅书生随意应答，夺得那盏莲花灯。

那书生赢得莲花灯，转手赠予她。

万千灯火，抵不过他眸中温柔缱绻。

她接过灯，未曾开口，那书生已消失在人群中。

丫鬟劝她莫上心，道那书生瞧着风流，并非良人。

她的心已经随那书生飘远了，根本没听进去。

也是奇了怪，那时她笃定，二人还会再见。

几日后，父亲设宴，款待盛京来的贵客。

听说，是皇亲国戚。

她好奇得紧，想瞧瞧皇亲国戚是不是长得三头六臂，不然如何生来与旁人不同，什么也不用做，就能享受万民供养。

宴席设在湖中凉亭，天尚凉，亭中炭火烧得红旺，众人围坐一堂，欣赏湖中美景。

湖面冰未消融，舞姬着鲜红舞裙，以花枝作舞，岸边有乐师伴奏。

她躲在二楼，偷偷打量楼下。

一紫袍青年端坐首位，悠然自得，享受着众星拱月。

隔得远，她看不清对方容貌，觉得无趣。下楼，在花园寻了处僻静地方，同丫鬟堆雪人、打雪仗。此处离宴席处尚远，她并不担心被人发现。

雪地奔跑走，她撞上一个温暖怀抱，带着檀香。

借着月色，这不是她朝思夜想之人？

后来，她知道此人是贵人幕僚。

贵人此番秘下江南，是寻人。

不过这些同她无关，她只想每日都能见到心上人。

情至浓处，有些事也就顺理成章。

她后来回想，其实一切都还有回旋余地。

丫鬟劝她、拦她。

每回幽会时，总能遇见各种意外。

老天爷给的暗示够多了。

可她那时沉迷温柔乡，贪图片刻欢愉，跟着了魔似的。

秋高气爽时节，情郎要随贵人归京。

临别前，她问情郎，可不可以不离开？

情郎只说，“待盛京雪满头，我来娶你。”

心上人的情话之所以动听。

只因听者愿意信。

她从不怀疑情郎。

不过半年，她等得起。

可冬日暖阳，照得她如坠冰窖。

丫鬟说，别等了，那种风流书生，不值得。

丫鬟并不知他们已经木已成舟，只当小姐一片痴心。

她不信。

拼着对心上人的满腔情意，只身上盛京。

“后来呢，你见着他了么？”

我好奇得紧，这种话本里才有的情节，居然能在身边听到，怎能不让人关注？

洛梅敛了笑意，淡淡回了句：“可盛京，从不下雪。”

盛京怎么可能不下雪？

那下起雪来，堆得老高，回回出门光扫雪就得大半天功夫。

我正要反驳，见她心情不好，也就没说。

一场坊间闲谈，也就暂时结束了。

【三】

近来，我们挺忙的。

东家谈下三皇子府邸的花草供应，每日我们都得到府中更换，累得够呛。

洛梅听得我私下抱怨过几回，说左右自己无事，可以帮忙。

这自然甚好。

没成想，洛梅这忙帮着帮着，竟被三皇子侧妃相中，召入府中，成为御用绣娘。

半旬休沐，洛梅回到杨柳巷，给我送来大包小包礼物。

她说，大恩不言谢，以后若有用得到她之处，只管开口。

我当时并不明白。

明明是她帮我分担，无意中被贵人相中身上绣品，这才有机会入府。

怎么就成了我帮了她大忙呢？

好在我们总能经常见面。

她会偷偷把贵人赏的吃食送给我。

我会给她聊起近来京中趣闻。

日子就这么平淡且无趣。

谁能当皇上，其实和咱们老百姓关系不大。

大人们又不会听我们的想法，说选谁选谁。

还不是看他们自己的手段。

当三皇子与太子的党争愈演愈烈时，我仍埋头摆弄花草，两耳不闻窗外事。

听三皇子府下人说，大理寺寺丞穆从风呈报奏折，道有人口贩卖案有官员涉案，希望圣人派人督办此案。

有时候想想，当官也有些不好，这寒冬腊月的，竟然还得东奔西跑。

洛梅请我帮忙提前备些东西，给了我一张银票，说剩下的都给我。

我总觉得，洛梅似乎在暗中计划着什么。

果然，几日后，听说三皇子妃同三皇子大吵一架，回了娘家。

侧妃边安抚三皇子，边将准备好的棉衣药材献上。

三皇子大悦，重赏侧妃。

侧妃回头又重赏自己院中人。

表面上大家奖赏都一样，暗地里洛梅又单独得了份奖赏。

我问洛梅，怎么知道圣人会派三皇子去，竟会提前做好这些准备。

此时洛梅与我关系深厚，并不隐瞒。

原来这桩人口贩卖案，竟牵涉当前大理寺卿裴守。

裴守是太子妃的亲大伯。

圣人近来本就有些不满太子行径，此番于公于私都不可能派太子党去，否则难平民愤。

三皇子素与太子不合，自然不会包庇。

“那三殿下会不会故意诬……”

洛梅捂住我的嘴，示意隔墙有耳，“不会。三殿下光明磊落，才不像……”

像谁？

洛梅没说。

除夕那日，我们在小院里喝得酩酊大醉。

迷迷糊糊中，我似乎听到洛梅说什么，快了。

什么快了？

三皇子果然不负皇恩，顶着各方压力，将这起人口贩卖案处理得漂漂亮亮。

回京时，得了重赏。

三皇子妃倒是被劝回府，但总爱故意刁难侧妃，觉得是她从中挑拨，才让殿下如今不待见她。

侧妃不哭不闹，就连三皇子来问，都说没什么。

这副乖巧懂事模样，自然赢得三皇子偏爱。

侧妃获得盛宠，连带着洛梅身价也水涨船高。

就连三皇子，有次也无意中提起洛梅。

谁知侧妃会错意，以为三皇子瞧上洛梅。

好在洛梅机灵，察觉到侧妃态度不对，寻了她身边人查问。

洛梅当夜便主动向侧妃坦白。

不知二人聊了什么，侧妃竟主动请来三皇子。

屋内烛火燃至深夜。

数月后，太子幕僚洪玄朗被人揭发诱骗民女、侵占私宅，人证物证俱在，被处以极刑。

紧接着，太子党一干人等过往罪行，均被人揭发。

太子被百官弹劾，贬为庶人。

【四】

听在牢狱当差的同乡说，曾见洛梅探望过洪玄朗。

又一个旬休日，我敲开洛梅的院门。

洛梅正收拾包裹，看样子准备出远门。

我好奇得紧，终究还是问出口：“你来寻之人，是不是洪玄朗？”

洛梅似乎并不意外，邀我坐。

“是，也不是。”

原来，当年与洛梅相遇之人，确实是洪玄朗。

可那夜，在洛家被奉为座上宾的太子，无意瞥见二楼偷看的洛梅，动了心思。

后来，他命洪玄朗刻意接近洛梅，骗取芳心。

待二人情谊深厚，哄骗洛梅喝下掺了药的茶，再由太子夺走洛梅……

他是太子，很多事并不方便摆在明面上。

直到洛梅上京，几番周折找到洪玄朗，却被拒之门外。

她不甘心，守着洪家，跟着洪玄朗，才在他与太子暗中交往时，无意探知此事。

不要轻视一个女子的决心。

甚至谈不上由爱生恨。

她只是痛恨太子。

只因为位高权重，就能肆意践踏民女的真心。

所以她隐姓埋名，接近三皇子侧妃，将自己收集到的太子党罪证，献给三皇子。

如今大仇得报，她准备回家。

我问她，她到底叫什么，家在哪里。

洛梅犹豫着说出真名。

我沉默了。

半晌，拦住她：“你可能回不去了。”

就在洛梅离家出走后不久，一场离奇大火将她家烧得一干二净。

洛梅一夜白头。

后来啊，盛京下了一场大雪。

将过往种种埋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