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平米的厨房,水池、灶台和冰箱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再也放不下一张桌子了。她只能坐在一张矮凳上,以另一张稍高的凳子为桌,在一叠方格纸上,开始书写她们一家人的故事。
那一年,她已经六十岁了,人生似乎不再需要新的目标和方向,只需顺应天命即可。但她却感到,好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支配着她,只要提起笔,过去那些日子,就会自己涌到笔尖,抢着要被诉说出来。
于是,洗净的青菜晾在篮子里,灶头炖着肉,在等汤沸腾的间隙,在抽油烟机的轰鸣声中,她随时坐下来,让手中的笔在稿纸上快速移动着。一天天过去,为了写好这个故事,她积累了足足有八斤重的一摞稿纸。
说到这里,你是不是很好奇,她到底写了一个怎样的故事,又为什么一定要写出这个故事来呢?现在,就让我带领大家来揭秘其中的隐情吧。
作者杨本芬的一生,都在为生存而苦苦奋斗着,她做过很多种活计:种田、切草药、当工人、做汽车零配件生意……,但却从未与写作有过交集。然而,那一年,母亲梁秋芳去世了,秋园便是母亲的小名。
在饱受着巨大悲伤冲击的同时,曾经那些遥远而缥缈的往事,却日渐清晰地浮现在作者的脑海中,驱使她去回忆母亲艰难困苦的一生。
她想,如果自己不把母亲的故事记录下来,那母亲所经历的一切,也将随着肉体化为灰烬而烟消云散,再也不会被人记得。
所以,尽管当时作者的老伴年事已高,还患有糖尿病和轻微的老年失忆症,她必须像个护士一样在旁服侍,但她依然暗下决心,作为女儿,她要让更多的人,知道母亲梁秋芳,这位普通却不平凡的中国女性的故事。
接下来,就让我们随着作者的思念与回忆,开启对秋园的追溯之旅吧。
从药房小姐到国民党官太太
1,时光倒回一九一九年,下过几天的雨后,洛阳市安良街的屋檐下满是积水,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光着脚丫,把裤腿卷得老高,转着圈踩水玩。
她就是秋园,她家的朱红色大圆门上方,镶嵌着斗大的烫金大字“葆和药店”。父亲梁先生四十来岁,医术精湛,不管病人是否有钱,他都一视同仁,他还从老家南阳,将自己当眼科医生的舅舅接了过来,给人看眼病,店铺里挂满了“华佗再世”、“妙手回春”之类的匾牌。
梁先生、梁太太、秋园和她的两个哥哥秋成、秋平,以及梁先生的舅舅和四个伙计,就这样一起组成了梁家这个大家庭。
当时的女人都是裹小脚的,而且脚是越小越美。秋园也没能逃过此劫,任凭她哭得声嘶力竭,母亲就算心疼,手上的劲儿却始终未曾松懈。梁太太挤压一阵后,用右手抓住女儿的五个脚趾使劲捏拢,左手将准备好的白布一道道地缠上去,缠紧后又用针线密密麻麻地缝上。
尽管第二天,趁梁太太不注意,秋园偷偷地把脚上的线拆下来了,但被母亲发现后,还是被残忍地裹了回去。经过一段时间锥心刺骨的疼痛,秋园原本漂亮的脚,便彻底失去了原来的形状。
裹着小脚的秋园,在私塾接受了一年的发蒙后,开明的梁先生,就把她送到了洋学堂。由于那时已经不流行裹脚了,所以,秋园裹了一半的小脚就被放开了,此后,那双解放脚跟了她一辈子,陪着她颠沛流离,辗转多地,不知道走了多少路。
而秋园的大嫂,却是名副其实的三寸金莲,这个小脚媳妇极其能干,粗活细活都很在行,小夫妻俩也非常恩爱。轮到二嫂,幼时就没裹过脚,也没大嫂能干,因此常常被大嫂取笑,叫她“李大脚”,好在二嫂模样好看又讨喜,人也善良、厚道,一家人还是其乐融融的。
可惜,好景不长,轻松快乐的童年时光,在秋园十二岁那年的春天,戛然而止。
2,一位市政厅的官员,在梁先生给他看完病后,送给了他两张游园会的票,被邀请的都是城中官员、名流和富绅的女眷,梁先生能得到,纯属意外之喜。
随后,这两张票落到了大嫂和二嫂这两妯娌的手上,她们喜不自胜,化着精致的妆容,穿上自己最好的织锦缎夹袍,携手出门,秋园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羡慕不已。
可是,下午三点,当秋园从学堂出来后,却发现葆和药店的大门紧闭着,门前围着一堆人,从人民的窃窃私语里,秋园听明白了三个字,“船沉了”。
由于小姐太太全都拥挤在一起,而秋园的两个嫂子也在其中,洛河里的那条画舫游船,几乎是一眨眼间就沉没了,人们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游船就迅速地扎进水中,然后消失了,她们就这样丧生在了洛河里。
办完两位儿媳的丧事,梁先生就病倒了,身病加心病,不到半个月,就病故了。在梁先生卧病期间,一直是秋园的大哥秋成,衣不解带地伺候着。
父亲的丧事过后,秋成就得了怪病,全身乏力,颤抖不停,这一病就是三年。
家中连遭变故,经济状况大不如前,梁太太就让秋园停了学,留在家里学做针线活。秋园虽然心里不情愿,但看着家里如今的光景,也就不忍忤逆母亲了。但上学读书的火苗,却深深地扎根在她心底,并伴随一生,都未磨灭。
3,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事变爆发,国民政府迁都洛阳,洛阳成了战时行都。一天,有户人家出殡,秋园跟着梁太太出门看热闹,她浑然不觉,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一个人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自己。
过了两天,葆和药店迎来了国民政府参军处秘书长的夫人,这位董太太不但长相漂亮,而且衣着华贵、穿金戴银,一看就不是来看病的。
她直接找到梁太太,两人嘀嘀咕咕了好久,此后,董太太就隔三差五地来药店一趟,她还给秋园买了两双高级皮鞋。
两个月后的一天,梁太太告诉秋园,董太太是来给她说媒的,对方是国民政府参军处上校参谋杨仁受,湖南长沙人,今年26岁,家里只有一个老父亲,有田有屋,是个小康之家。
梁太太问秋园的意见,她问了三夜,秋园哭了三夜,最后被梁太太逼得没有办法,秋园突然说了一句:“让他送我读书,等我中学毕业了再结婚。”
第二天,梁太太向董太太转告了秋园的意思,没想到,第三天一大早,董太太就来了,她对梁太太说:“杨参谋不但愿意送小姐读书,还打算将老父亲接来洛阳,买房子安家。”
秋园听到对方这么说,终于点头同意了这门婚事。
出嫁那天,送亲的和迎亲的分乘八顶蓝色大轿,这在当地算得上是高规格了,所以街上看热闹的,也是人山人海。典礼在河洛饭店举行,主婚人是国民政府参军处的参军,国民政府主席林森还特意送来了贺喜对联。
然而,这些外在的风光,秋园并不在意,她真正关心的是,自己的丈夫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于是,她偷偷掀起盖头,打量起新郎官:头戴礼帽、脚蹬圆口皮鞋、胸前戴朵大红花,白白净净的国字脸,面相诚笃忠厚。秋园这才放下心来,对自己的未来也充满了希望。
可是,仁受答应秋园,在洛阳安家的承诺,却没有兑现。从旧时的药房小姐,到国民政府的官太太,等待秋园的,究竟是怎样的婚后生活呢?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