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前的西南角曾有一株桃树,为我所植。可惜,它从幼苗长成到结果用了三年,从结果到被砍掉也只有三年,加起来存于世的时间不满六年,恍若一颗流星从我家门口划过,使我如今想见,却也只能追忆中怀念。
父亲在庭院的泥地换成一块块坚硬的水泥地之前,也常说要在桃树的那个角落,新植上一棵买来的桃树,或者枣树、葡萄。如今这种念头既已成了痴想,我将更不知未来什么样的时刻,才能终止我对这棵平淡的桃树的思念?
诗人说“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说“物是人非事事休”,可我却偏偏是人是而物非,我年年回去望着那西南角发呆,可那当年花开满枝,粉红嫩白的景象何在?当年蜂蝶集聚,万机勃发的桃树去了哪儿?从诗中找,倒是桓大司马闻而叹的“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的感慨有些得乎我心,可这种凄怆,这种惆怅又何人可说?除了作文,除了写诗......
桃树是我从他人桃树底下,寻来的一株幼苗移植而成的。读着小学三年级的样子,那时我有两个胡姓好友,他们都是我极钦佩的人;他们会潜水闭气好长时间,不管村东边池塘还是西边的,他们都可以游到对岸,会识别田里长腿的鸟儿叫鹭鸶,知道花羽毛尖嘴巴,一俯冲便能抓到小鱼的鸟叫翠鸟。我不能不喜欢他们,即便村里两姓的矛盾,和大人对小孩顽劣的偏见,父母不止一次要求我离他们远些,甚至不惜动用“跪菩萨”的责罚,依然没抵得过那些乐趣对我的诱惑。我跟着他们钓鱼、掏鸟窝、拿根棍子便去邻村探险,而找果树苗,便是探险中,除了打击了世上最大的恶势力大狼狗的另一收获。
那个时候我们找着所有有泥土的地方,种上我们的成果,但最后除了一伙伴种成一棵枣树,我种大了这棵桃树,竟毫无其他成绩。但另一面想想,一周若有一次探险的心思,一次只带回一棵果苗,即便这只能在春天,可那童真的年代却是持有几年的啊,桃树的生命力还算很强,那些没活的也不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么我不该拥有的是几百甚至几千棵桃树的么?而我终究只拥有了这一棵,这不能不让我在凄婉之时悟及这桃树与我的缘分匪浅;可它到底还是缘分太浅,只与我相伴六年!
桃树被砍掉的那一年,结出的桃子都长着虫子,而叶子也被一大堆虫子噬咬的枯黄。打药并没有让它好起来,人走其下便受其害。这让父亲有些恼火,而本他的观念里这是野生的桃树,结的桃子也是毛桃,见得多了,从不认为是什么可珍贵的东西。我当然不同意砍掉这我一把拉扯而大,附有几年心血的东西,若真被砍掉,我想我会像同伴们,失去他的宠物一样难过流泪的。我哀求父亲:“也许明年就好了呢?”
然而父亲不为所动。一次从寄宿的中学骑车回家,到家门口我简直不敢相信。不见了,那片角空落落的,爸把桃树锯的几与地平,空落落的,我的心间天地似乎也被空落了一块。在奶奶告诉我树也和人一样,不听话就要打,让我鞭打掉那长虫的叶子的时候,我可还期待着过了这个冬天,我种的桃树会再绽光华!也终于明白,要去的终归要去,即便曾给你带来美好情感的物事,也毫不例外......
桃树共结了三次果。第一次,有三个桃子,我们分了吃,有点酸;第二次,累累果实,很好吃,还摘过不少送人;第三次,还好吃,但大多长着虫子。若第四次第五次,它又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呢?它来去匆匆,在我不忍别离的时候总喜欢抄着“乍相逢转眼别立即”,这样的句子。栽种桃树的日子何尝不是恍如昨日?它的逝去又让我不能不感慨这一次匆忙的相逢。而那相逢的日子何其之短,又是何其的不珍惜,到要想起时却再也不能回到过去!
然而,我若要忆它本不该这样的,人的情感时时需要提醒自己收敛,更何况思念的那方仅是一棵桃树!我要试着说些开心的事。
开心的事我便从桃花初开的时节说起。那时大姐产女已有几个月,在婆家满了月子后,丈夫也去打工了,便回家来住。大姐看着那满树桃花,她也是喜的,便总会问:“自标,这是你种的?”我当然会自豪的回答:“是啊!”“你种的,那你知道它今年生不生桃子?”聊天便从这样一番闲谈开始。那时她有着初为人母的欢乐,而我则有着她再加一个新生命陪着的欣悦,人生对于我们无不是可乐的,一切谈起都是那么冉冉而有生气。那时外甥女的灵动的眼睛,精致的鼻子,小巧的手,也无一不让我爱的要命。我用推车带她走街串巷,抱她、逗她。我也教她认桃树看桃花。有一次,她突然的哭,而谁也花不住,我灵机一动的抱她走在桃树底下,她仰头望着那树上的花花绿绿,看着花间忙碌的蜜蜂和蝴蝶,她竟止住不哭了!还笨拙的扭动身体笑了起来,那笑,就像那桃树上敛着的花骨朵突然绽放一样美丽......
这是花开,结果时有更多的故事。
大姐在结桃子时,总打电话说让我送些到她打工地方去,这不过闲说些相思。自不待言。而记挂着的并不只有大姐,桃子还没有成熟也被村里其他小孩惦记着呢。堂弟自丰爬在他家围墙上,就拿棍子往一巷之隔的桃树这边敲打着。我和他在那之前就翻过脸不和的,我见着时气愤的炸了,便要冲抢出去和他干一架;当时奶奶一直坐在大厅,她应该早就有所见的。可她不仅没有制止那恶性,反而把我拉住;待自丰发现这边情况,缩回了自家奶奶才放开我手。“你出去把他吓的摔了怎么办?”奶奶竟略带责备的和我说。我当然不平,心有火气,嘴上骂咧。“别人喜欢你的桃子,是好事,来摘你不要骂,他喜欢吃你就送他几个,不然明年桃树就不长桃子了!”奶奶和我讲过许多故事,有些是带着些神话性质的,我也听她的话,我以为这也是她讲给我故老习俗中的一个。当时听着虽有些敬意,可却不懂,也更不会大气到送心爱的桃子给“敌人”;如今懂了,堂兄弟也不可能成为永久的“敌人”,早已和解,然屋前却没有了桃树,也没有桃子再来送人了!
所以,人生中你要明白很多事你都会醒悟的过晚,而既已知道你将会存有此种局限,便应该想问题时拉长一些目光,甚至不要把你当作那时的自己。“桃树”还在的时候,多一些谦卑与宽容,桃子送出去了,明年桃树才会结更多。
然而,我并不是一个守财奴,桃子也不是谁都不送的。相反,我曾摘下最好的桃子,却立马跑去呈贡给兄弟。
一般是靠近树梢的桃子熟的快,桃子下盘尖嘴沉积了鲜红,娇嫩欲滴,如恋爱中姑娘容色染上幸福的红晕时,那便是要熟的先兆。我天天围着桃树三百六十度打转仰头张望,太阳刺眼竟一点也影响不了。我知道有两个桃子快要熟了,可我却谁也不说,待到宁静的午间,我用带网的长杆小心翼翼把它们捕罗而下,双手紧攥着,如握着一生的幸福,我把杆子一丢,疾跑向几层屋后得兄弟家。傻乎乎的、却极可爱的把更好更大的那个递给兄弟。
兄弟在很多方面都是我的导师,教我写毛笔字,教我下棋,教我读诗,教我喜欢《红楼梦》,羽毛球,篮球......曾在一个夏天的下午,他带我在他家旁边小巷发呆乘凉。他那时读着大二,风轻忽忽的飘来,他也用一种缥缈的语气对我说着:“我这一生可能就这样,寻个一般的工作,再娶个老婆,生个孩子;不过,人又能怎么样呢?......”风静静的穿过小巷,穿过后面的枫杨树梢,穿过村庄......
然而他终究没有那样。他考了研读了博,不久更要出国了。大姐有次说起,笑我:“你兄弟要走了,现在回去你可真没人玩,要无聊了!”当时我说还好,因为这些年来对他感情的依赖,早就随着年岁得增长而减弱,并不再是小时候那个“尾巴”,那个“小牛犊”。他有他的世界,我也并非无事可干。然而,真当他走了,我还会如此想吗?若再种一株桃树,桃子熟了,我该摘那个最好的去送给谁呢?
好在,这树终归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