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至渝
从四川回来以后,白天和血杜鹃坐在屋顶晒太阳,生活闲适而美好,晚上端把椅子坐在院子里,透过窗户看她洗澡,偶尔抬头看看天,星子很稀,月亮很圆,我觉得日子从未这样美好过。那段日子一度让我忘记了悲痛,让我误以为,我的余生都会这样度过。
有个无名诗人曾说,江湖是一个火折子,像躺着的男人和女人,在夜里擦不出光亮。请远离我,封存我的故事,然后光晕开始显现,一个白色光点逐渐扩大,无限延伸开自己残存的手掌,遮盖你我畏缩的生活。
苏三的再次出现,就像我在夜里划燃火折子去点蜡烛时,从晕开的光晕里想起她的脸。
那天客栈迎来了几个旅行者,他们自江州而来,他们说,有个叫苏三的姑娘在满世界找我。
听到这个消息,我和血杜鹃都傻了。
我对血杜鹃说,我得去找她,把心里的结解开,我便回来。
血杜鹃却笑了,她说:“阿宋,直面自己的内心吧,别骗自己了,其实你爱她。”
我收拾行囊的时候,血杜鹃就站在一边,看着我进进出出。突然,她说:“阿宋,可不可以不要走,我怕你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那是血杜鹃这一生,唯一一次讲出“不要走”。
我很急切地对血杜鹃说:“苏三她一个小姑娘,既无傍身之技,也无防人之心,只身入江湖。你也知道江湖险恶,当年你初入江湖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你不是不知道。”
“够了。”话到此处,血杜鹃生气,她忍着泪水出门去给我牵马。
而那句话说出口我也后悔了,我不该提她不堪的过去。
我骑上无名,出发前告诉她,我找到苏三,解开心里的结,就回来。我知道出了红尘客栈,屋外就是黄沙漫天,也不知道下一个栖息点是在哪条河边,但我得走。我也知道熙熙攘攘的路人,难得围坐在火炉边,孤苦无依多年只有这一夜温暖,但我还是得走。
如果有缘,我们江湖再见,温酒一杯,敬这个无名无姓的年代。重情的人都只能装作无情,独行世间,看大漠孤烟直,这种人,就叫侠客。
那天血杜鹃就那样傻傻地望着一个男人和一匹马消失在路的尽头。
她骑马站在山头,看着我消失的地方,后来,她在那里修了一座亭子,名为“接宋亭”,她每天都会去那座亭子坐上几个时辰,就那样望着我消失的地方。然而时间过去半年,也没见我回来,她便将“接宋亭”改名为“接送亭”。后来时常有人在这座亭子送别友人、或送别爱人,但血杜鹃再也没有去过那座亭子。血杜鹃就是这样,爱和恨都干净利落。
我曾向她许诺,说我一定会回来,这是我永远的愧疚。
青山死去,白骨成灰,等你的人一定爱你,也一定恨你。
我在江湖游历一年有余,偌大的世界人来人往,行走在人群之中,无论翻看多少背影,借宿多少酒家,哪里能找到当年的她?我生在山区,爱情和那里的土地一样贫瘠,想见一个人,得翻过两座山,趟过一条河,再走十里路,从公鸡打鸣开始,一直走到月亮升起。后来我去到漠北,那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但是我策马三天三夜,狂奔几百里也遇不见爱情。
江湖上的人说,这就是成长。
后来我一个人去了江州城外的一座雪山。我曾经和苏三在大雪封山的季节来到山顶,我和苏三牵着手躺到积雪上,留下两个人形的坑。然后我们站起身,苏三指着雪地上的坑说:“大一点的是你,小一点的是我,他和她会永远在一起。”
如今我一个人回到山顶,几场大雪早已将一切掩藏得不留痕迹。
但当一股寒风夹杂着熟悉的香味沾染上我的嗅觉时,我回过头却发现苏三就站在我身后,我们竟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苏三说,她从未和柳永在一起过。后来她回到红石镇,看到了我喝醉后留在桌上的字,她在那段字下面也刻了一段话,她是这样写的:
“入冬以来多病心沉重,沸炉换药也未曾好转。炉火映红脸庞,身披毛毯倚墙咳。而今欲问君何在,江湖正飘雪。”
苏三说,我离开的那年,雪临江州不进城,落满高山。
有些人就是要等他离开以后,才能明白自己是爱他的。于是苏三开始满世界找我。
我从来感觉不到苏三对我的爱,反倒一直觉得她很爱柳永,所以有时候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回来找我。分别的这些日子里,苏三在自己左手四根手指的背面纹上了月亮,从下弦月到满月,冬日坐在炉火旁,摊开手掌,从小拇指到食指一根根弯曲再一根根展开,月亮便圆了又却,她就这样数着我离开的日子。
我和苏三拥抱着睡在客栈的大床上,她偎在我怀里听我心跳,我在黑夜中吻过她的脸,探寻她的唇,那时候我只是觉得,她的脸真大。我吻罢,她又迎合着吻向我,也只有在那一刻,我才感觉到她是爱我的。她左侧的乳房上纹着一对鹿角,关于这个刺青的来历,她也刻在了酒馆的桌子上:
“我在左侧乳房上纹了一对鹿角,如果以后有人抚摸我的乳房,他看到我的刺青,一定会问我心上的人是谁,那么无论我和谁在一起也没法好好过。
要么是你,要么一个人,我就这样把自己的退路堵死。”
——《侠客行世间》之苏三 其十
虽然知道那刺青是她对另一个男人炙热的爱,可当我抚摸着她的乳房的时候,却被这种爱所迷惑,一点也不觉难过。
而她的乳房,完美无瑕。
那晚我对怀里苏三说:“我知道你也爱柳永,如果你优柔寡断、难以抉择,那么我来替你做决定。我会退出,离开你和他的生活,干干净净,不留痕迹。我不喜欢在感情里纠缠不清,很不喜欢。”
苏三说,那好。带着赌气的语气。
第二天一早,我听到窗外有马蹄声,推门出来时,苏三已扬长而去。我赶紧唤来无名,追了出去。
大概追出几十里路,我感觉无名呼吸急促,很是疲惫。我知道它已不再年轻,便俯身对它说,累了你就慢点。
但无名没有减速,我便以为它还能坚持。
后来经过一个村庄的时候,无名累倒了。它太老,承受不起这样的长途奔跑。它躺在地上,呼吸微弱,眼神平和地望着我。附近村民都围过来,有人拎来水,用毛巾替无名擦拭身体,有人给无名喂水。
但无名还是没能撑过去,夜幕降临的时候,无名死了。我跪倒在它身边,埋头痛哭。村民们为之动容,纷纷端着桐油灯,在无名身边围成一个圈。
当村民得知我是江淮四侠之一时,村长便号召村里的年轻小伙将无名埋了,因为当年抗击海寇时,有侠客曾到过这个村子,虽然这批侠客不是我,但他们感谢所有保护过他们的人。村长悲伤地说,侠客失去了他生死与共的马匹。
我终究没能追得上苏三,其实,我穷极一生也追不上她。那晚我在黑夜中寻找她的唇,她离开之后的好几天,躺过的地方依然充斥着她的味道,香味在一个人的夜里铺散开来,就好像她依然会迎合着吻向我。日子久了,香味散去,她吻向我的幻想也不过耳旁一阵风,只有枕头依然记得那样的夜。
后来,我没再回去找血杜鹃,只是托人捎了一封信给她,在信中我向她坦承苏三才是我今生挚爱,只是我一直不敢面对而已。愿她别再等下去。
那是我毕生干过的最内疚的事,是我最无情的时刻,但也是我最晓勇的时刻,因为,即使要堕入十八层地狱,我也无法否认,我爱苏三。
回想起和苏三睡在一起的那两个夜晚,我在想,为了和我在一起,她愿意付出自己的身体和爱情,如果她皈依佛教的话,我想她可以和道然和尚一样,涅槃成佛。但佛祖认为她破了戒,于是把你留在红尘里,专门普渡我这个众生。
所以,我佛慈悲,我爱苏三。
那段往日时光,也成了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珍藏。
人对这个世界是不容易绝望的,看似脆弱的众生其实都像蚂蚁一样倔强的活着。我们一次又一次遭到世界的攻击,却一次又一次举起盾牌,从未后退一步,生活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在丢盔弃甲之前都不想让人觉得我们不堪一击。
人会站着死亡,但会跪着求生。
所以后来,我回到村庄,化剑为犁,老老实实种起了地,就如同丁先生,将自己永远打入独孤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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