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沙漏里,有位俊朗少年,徐悠悠地走向小女孩的童年小院。
从小女孩记事以来,少年就体格健壮,面带憨厚善意的微笑,嘴角边不时绽出一个梨涡。那低颅含羞腼腆青涩的少年模样一直烙在小女孩心底,是小女孩幼时酣梦中的保护神。
记得清冽而绵长的冬日乡间,鸡犬相闻的邻里,端着粥碗或蹲在青石门槛上;或胯站在屋门前的土晒场上。阳光熙熙地照耀着,薄薄的暖。三四个粗糙男人边大口咝溜着滚烫的粥,边操挥着拿筷子的手,大嗓门地争议着日工事。一群群圆滚滚的肥嘟嘟的转动着灵通小眼晴的灰褐色斑纹的麻雀“唿哨”一阵响扑腾着飞上清冷的屋檐,又“唿”的一声,灰扑扑的一群停在阳光照射着,泛着白微霜的枯草地上,觅食叽喳。屋里还有母亲们拎着锅铲铲击在粥锅的声响,接着又传出咒骂猴急抢吃的顽童的妇女声。农家人朴实喜乐的日子总是与吃喝一起协奏着。
少年最美的投影就跟随着冬日晃动的阳光,移步在这条进村的路上。
村落里其他人喝的饮用水,都是去村边平日里淘米洗菜洗衣服的波光粼粼的水塘里挑水。当然,水塘边也有牵着水牛饮水,洗着犁耙赤脚沾泥的人。村头的人去门囗塘,村南的去面积阔的像湖样的南塘,村西的去流径村西头的港溪边。
母亲不知出于何种顾忌,来到这个村落,却没有入乡随俗。而是沿着长长的进村路,在进村口的一家竹木厂里的大院子里的一口深井里挑水喝。
竹木厂大院里有几个小单位,有做竹制器的手工业厂,也有做铁犁头等翻砂的铸器厂等。里面横七竖八地堆放着长长的青色毛竹,一大堆的粗壮杉树;院内路边上茂盛的寥子草丛里堆着翻砂烧焦的煤骸。虽然院内荒凉的地方不少,但还是能看出文明的呼吸。
进院门的右手边是一青瓦食堂屋,食堂门前有一空地,空地靠门的右侧前方有一用轱辘吊水的清冽深水井。井前方是用竹篱笆围起来的菜园。
在小女孩有记忆以来,母亲总是低着头,微倾着一肩头,挑着一担水桶,一晃一晃,一担一担挑进院落。父亲挑水的次数很少,或许是太忙了,也可能是母亲太能干了。
再后来,这位稚气未脱的少年,总是伴随着母亲左右,及时接下母亲肩上的担子。泼泼洒洒地挑着满满的两桶水走向院落,一趟又一趟。水桶上的钩公扁担时而压在少年的肩上,时而压在母亲的肩上。小女孩和幼小的弟弟则小颠跑在母亲和少年的身后。看着少年转动着轱辘,把水吊起一桶桶地拎起倒进水桶里。清冽的井水泼洒在井沿边、地下,银亮的水花溅在少年的衣服上、鞋上。冬日和熙的阳光透过青赤的晨蔼,暖暖地照着井台边这几人,有干活的少年和母亲,有雀跃蹦跳的小女孩,有睁着大眼睛新奇的看着周遭一切的幼小男孩。周围暖融融的一片,像有一层薄薄的、炫着光、氤氲着暖烟的透明光柱罩着他们,嬉嘻着、温祥着,和着冬日的暖阳。
这时食堂里有大师傅切完菜,倾倒削下来的辣椒蒂、青菜梆,微倾着身子用力拍着菜板。笑着跟母亲打招呼,这是你家几个小孩?大的都可挑水啦。母亲笑盈盈地朗声回应着,满足、欣慰的笑溢满了脸。
水打满了。少年挑起水桶,低蹙着眉头,疾步快走。那晃动的水桶一直撞击在小女孩的心灵深处。实际那年少年至多十四岁模样。只是他生的身材高大,足足比身旁的母亲高出整整一头,看上去,像一个真正有担当的大人。
少年在家的时候,小女孩心里特踏实。虽然父亲也在家,但小女孩眼里看到父亲额头边不时扎出的几根斑白的发;还有腆着肚子,两手划开,因脚鸡眼的疼痛,走起路来一颠一跛的样子。小女孩心里还是有些担忧。那个时候,她在睡梦中专做鬼怪的梦。梦里总有一大帮青面獠牙,舞着大小长袖的各种鬼怪窜进她的家里。睡觉前她明明看见大门拴的紧紧的,但那些鬼怪还是能从门缝里钻进来。看着父亲肥胖笨重的身子,她总担心父亲一个人抵挡不住鬼怪。少年在家的时候,小女孩即使在魇梦中被大小鬼怪追赶缚住手脚,不能惊醒过来,在魇梦中她也会潜意识地安慰自己,不怕!不怕!哥哥就在厅前的房间里,他的力气那么大,身手那么矫健,一定能赶跑鬼怪。迷迷糊糊中,小女孩又沉睡过去了。有一个保护神样的哥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小女孩在酣梦中安适地笑了。
记得那年寒假,少年放学特别晚,快接近过年了,少年才从县城放假回家。
那年,小女孩记的特别清楚。因为少年从县城里来,除了他自己的物品外,还带回来一个尼龙网兜,放在堆杂物的木盆里。兜里装着七八只圆滚滚的结实包着长的菜,红颜色的萝卜,能一层层剥下皮的发出刺激气味的洋葱头。那时乡下冬天的地里,只种叶茎又阔又长的青菜,还种整亩田的白萝卜、红薯等,以供人畜共食。一尺多茎长的青菜平日吃起来还略带苦味,打过霜后,味道才好些。小女孩对网兜里的蔬果实在纳罕。咦,少年怎么想到要带这些物品回家?要晓的,少年去县城是读书的,是用不着关心家里的琐屑事。难道是他在学校里吃过,很好吃。要带回来给父母和弟弟妹妹们尝个新鲜?少年的心要多细、多密、多缜?
更使小女孩惊喜的还在后面。少年接着又从书包里掏出几本彩色的儿童读物递给小女孩和小男孩。那是几本薄薄的四八开的格林童话读物。页面全是彩色的卡通人物,文字上面还有拼音,比平日买的黑白连环画中的简易线条人物漂亮多了。两个小屁孩欣喜若狂,你争我抢的吵吵闹闹。
那年过年家里异常喜庆。大哥和大嫂也从省城回家来了。寒冷的冬天,天气有丝丝阴冷,但一点都不影响幼小的女孩男孩过年热切的欢腾。她们屁颠屁颠地追逐着家里养的小白狗,在院落里一圈圈地逗着犬吠,教它竖立,教它盘坐在地上咬自己的尾巴尖,蹦着尖叫,蹓着欢快的圈子。大人小孩都笑了。
是这一年的寒假还是另一年的寒假,应该是另一年的寒假。少年和母亲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为什么一定要考大学?”“不考大学不行吗?”冬日的早晨,我们端着盛满红薯粥的碗,往院落最西边,太阳最早能照着的教室外的走廊上吃粥晒太阳。阳光下的走廊上摆了两张学生课桌,桌面上摊开着哥和姐的作业本、课本、笔纸。母亲和哥在争辩,母亲的语气毋庸置疑,“读书就是要考大学。”“一定要考大学吗?考不上大学,难道就没有别的出路吗?”少年的语气很激忿,神态中有对生活的质疑和对人生的审视。母亲和缓着语气,笑着安慰:“你是要上大学的,以你的成绩和努力程度是能考上大学的。”
是啊!冬日晃着异彩的阳光照在摊开的书页卷面上,那一个个工整崭齐的字像群蚁排衙,就是洁白的草稿纸上,一条直线都划的那么直溜。少年生来就是考大学的,这还用怀疑吗?小女孩眨着迷惘的眼晴。在她心里,少年是全能的超人,没有他做不到的事,他是这个家庭中最耀眼、最光辉的太阳,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劈荆斩棘的。
小女孩望着阳光下端着红薯粥碗的少年。少年高大的身材站在那像一座塔,亮朗的阳光照在他面前,把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面,漆黑如眸子。他的脸颊已经不再光嫩,开始长出一些趵突的粉刺。神情虽然还略带青涩,但面部轮廓已初具一个男人的棱形,两道剑眉敛发出逼人的英气,只是眼神已多了几分对社会和人生的思索。阳光依然像雪花样飘飘洒洒,争执却不知何时烟消云散了。
少年到底有没有考大学?当然没有。他说了,不考大学不行吗?不考大学,行。就是整个的时光沙漏停止了转动,都行!
很久很久起来,小女孩都不明白这个理。时光的沙漏停止了转动,该有多少人要恸哭欲绝,撕心裂肺,哀嚎悲啼,陷入绝境。随着时光的流逝,小女孩看到了太多的沙漏没有预告地没有缘由地慢慢的停止了转动。才恍然,原来所有转动的沙漏最终的追求都是停止。不过是沙漏的多,沙漏的少。阳光照耀细细筛下的沙,如金子般缓缓洒落,或多或少,或长或短,或重或轻。最终的结局都是坠入深无回音的黑暗宇宙。
望着亘古不变悬挂在宇宙中央神采奕奕的太阳,小女孩突发奇想:“太阳爷爷,我能把你漏向黑暗深处不见底的时光之沙,收聚拢吗?我要用平静做镜框,用时光的漏沙彩绘出它原始的面貌。它带给我初始的是阳光、奔跑、喜悦,而不是阴 霾、呆滞、忧伤。”
万物万灵的沙漏最终都将停止,归于沉寂。除非你是万年的木、亘古的日。冥冥中的神啊!我要把属于我的少年一一他的漏沙堆砌成一幅优美而生动的生命画卷,定格在时光的画壁上,刻印着他生命最鲜活时。
我的少年,连同陪衬你的村落及村落里的人和事,永远怀念! (来自天涯社区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