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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了拔了,现在应该顾活不应该顾死!”
“是的,反正没有希望了,你看那四个孩子还张着嘴要吃饭呢!”
“对着呢,他现在这样也痛苦,早拔早解脱。”
门外一片嚷嚷,我昏昏沉沉的,门外此起彼伏的吵闹声犹如从梦里传来一般,但字词却都很清晰。尖锐有力的分贝剧烈地刺激着我虚弱的鼓膜。我能够听得出来那是大伯的两个儿子在拿主意,他们是家族里的话事人,大的叫阿龙,小的叫阿虎。
“可毕竟是一条人命啊!”一个带着哭腔的老妇人有气无力地说。那是我的母亲,一个七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妪。
“婶,你就不要管了,我们年轻人会有分寸的。阿木哥,现在就等你点头了,你只要一点头,我们就去办。”是阿虎在跟我哥说话。
没有听到大哥的回话,我有些慌了神。
“大哥,你会怎么做呢?肯定是要放弃我了,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大声喧哗,不会担心我听见。”一颗泪珠从我的眼角快速滑落下去了。
“大哥,我可是你的亲弟弟啊,同父同母的亲弟弟,同吃两个乳头长大的亲弟弟啊。”门外依然喧闹着,但我的注意力完全被扯回了我的思绪里。
“大哥,你要是就这么放弃我了,我要恨你一辈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不,你不是我的大哥,你是狗的大哥,你是替阎王跑腿的黑白无常。”
“大哥,求求你了,求你不要放弃我这个跟你做了四十多年兄弟的亲弟弟啊。”
“大哥,只有你能救我了,我的好大哥,求你不要就这么放弃你的弟弟。”
“对了,大哥还有五个孩子在嗷嗷待哺呢,为了治好我的病,他把家当都快花光了,大哥,我对不起你。”
“都怪我平日里不好好挣钱,只图喝酒快活,没有存到一分钱不说还把爱我关心我的妻子也气跑了,现在把大哥连累成这个样子,都怪我啊。”
“我该死,我真的该死!大哥,你就放弃我吧,我这种人不值得救,救活了依然狗改不了吃屎。大哥,你就让我死吧,像猪狗一样去死。”
“对,我死就当做猪狗死一样,不要浪费钱财给我办葬礼了,那对于你和爸妈来说真的是雪上加霜。”
“就让我像一条瘟狗一样死去吧,芦笙不吹了,牛皮鼓也别打了,对,还有指路歌也别给我唱了,就让我跟路边的饿死鬼为伍吧,永远也投不了胎。”
“为我这样的烂酒坛、二流子浪费金钱真的不值得,我都在为自己感到丢人,我没脸见人了,我要把我的脸撕下来藏在裤裆里,像我的雀一样永远别想轻易见人。”
“噢,不对,不是大哥救不救我,是我已经没救了,我只是在等死,对了,他们也是在等我死。”
“对,我想起来了,医生说我已经没救了,氧气管一拔过不了几个小时我就会死去,就会真正成为一个酒鬼。”
“我就要死了!我真的就快死了!”
想到这里,一颗带着寒气的泪珠重重地压过我的脸颊砸在枕头上。
我清醒地绝望着。是我自己没救了,是我害了自己,生活的压力没有把我的身体压垮,我整天沉迷于用酒精来麻痹自己,我以为醉了就可以啥都不用管了,可最终却让自己死在酒碗里了,这也许真是一种解脱吧。
“我妻子是多么地有智慧啊!她没走的时候天天管控着我喝酒,我就一直没出事,可我就是头犟驴,不仅改不了烂酒的臭习惯,喝醉了还打她。是我践踏了她的睿智,辜负了她的爱和善良。她一个外籍女子历经种种艰险才到我身边,以为能够好好过日子,可我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怪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就不配享这福。她走了好,她走了阳关道,我该摔死在自己的独木桥上。”
“快让我死去吧,老天就快收了我吧,阎王快让黑白无常来勾我的魂魄吧。”
我闭上了眼睛,静静等待着死神的镰刀。我此刻的心绪被冰冻住了,我尝试着不让自己去呼吸,呼吸好似也停了下来,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了。
“他二叔,他二叔!”
我身体一阵晃动,我睁开眼睛,原来是阿龙和阿木在叫我。我努力转动着眼睛,用意念孱弱地叫了两声:“阿龙哥,阿虎哥。”
阿龙哥跟我对视了五秒,他的目光里绝望和狠心互相交织,他快速躲开我的目光,清了清嗓子说:
“他二叔,这几天看你戴着氧气管很不好呼吸,我们帮你取下来吧。”阿龙哥颤抖的声音带着迟疑的语气精准地撩拨着我的听觉神经。
我说不了话也点不了头,我尽力转动着我的眼珠子传达着“同意”的意思,阿龙哥没再多看我一眼就干净利落地拔了我的氧气,让我重新呼吸到了夹杂着烟味的空气。
这时候,我感觉到有人在不断扯着我的被角,我用尽全身力气把目光的光路移向床前。原来是我三岁多的小儿子在可怜巴巴地呼叫着我:“爸爸,爸爸!”
“对了,我还有四个孩子!”我这时突然想起自己的孩子来。我妻子离开之前给我生下了四个孩子,两男孩两女孩,大儿子七岁,二女儿五岁,小的是一对龙凤,三岁多。
我极力想要把手从被子里抽出去摸摸我的儿,他脏兮兮的脸蛋上多了些被冻开的浅白色的裂纹,鼻涕不停地爬出鼻孔来又被他吸了上去,手袖上油腻的结垢物表明他除了用吸来对付鼻涕之外,还学会了新招,他这冬天里的成长让我的心一阵生疼。
“不,我不能死,我死了我的四个孩子怎么办?”我晃过神来。“四个娃已经没有了母亲,可不能再失去我了。我要是死了谁来给他们当马骑,指不定他们还会被人欺负!”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力气倍增,我张开嘴说话,声音破口而出:“我要吃草药!我要吃草药!”
“吃草药?”阿虎哥半问半答地说,然后就出去了。外面又一阵一阵喧哗。
“他二叔能说话了?不好,会不会是回光返照?”是阿龙哥的声音。
“不知道。”阿虎怯生生地回答。
“要吃就给他吃吧,新冠肺炎加上酗酒无度,医生说他肺已经全白了,也就是已经快枯死了。”阿龙说。
“现在他想吃什么就给他吃吧!”我大哥沉闷地说。
“我知道一剂草药专治肺病的,可以让枯死的肺恢复过来。”妈妈的声音再次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妈,妈!”我用力将话语从喉咙里挤出来。我的小儿子掉头跑出去了,应该是要去叫他奶奶。
妈妈佝偻着背来到我的床前,她用她粗糙得只剩皮包骨的手掌抚摸着我的额头,瞬间有一股暖流快速冲到我的眼眶里,慢慢溢出去。
“妈,我想喝草药,喝了草药我一定会好的。”我透过眼泪望着母亲说道。
母亲用她右手拇指的指腹一边擦去我的眼泪一边慈爱地说:“好,好,妈给你熬,妈早就找回来了。”母亲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没有太多光亮,她说完就心事重重地走开了。
门外的喧闹散去了,迟出的太阳把不够明亮的光从云层里偷偷泄漏下来透过窗户落在我的被子上。村落里的公鸡慵懒地打着鸣,窗前的李子树鼓满了密密麻麻的娇白的花苞,只等春风轻轻一吹,它们便绽开花瓣。
“春天要来了,我已经在这病床上躺了半个冬天了。我得随春萌芽,努力喝药尽快好起来,这病恹恹的冬眠该结束了。”我正在给自己做心理疏导,妈端来了一小碗热气腾腾的草药。
“老二啊,你快喝药吧,喝了药就好了,这药可是咱老祖宗流传下来的家传秘方,苗药在各地方都有名着嘞。”妈坐在我的床前小心服侍着我喝药。她用小勺子舀了半勺汤药慢慢递到我的嘴边,我把嘴张开,药勺子一倾斜药就顺进了我的喉咙,我嘴巴一合喉结一松动,汤药顺着食道温热地流淌到了胃里。我一口气把妈送到嘴边的汤药都喝下肚,身子慢慢暖和起来。
“妈,我看见李子花好像要开了,是不是冬天快结束了?”我明知故问。
“年都快过完了,正是李子花要开的时候了。可是,谁能说花开就一定是冬去春来呢?”妈稍带疑虑地回答我。她拿着药碗走出了房间。
“谁能说花开就一定是冬去春来呢?花开不就是春天到了嘛,妈怎么会说这样的话,难道她老糊涂了?”我在床上思索着妈的话,不知不觉睡着了。
喝了三天药,我感觉四肢开始充满了活力,呼吸也顺畅了许多。我试图从床上爬起来,全身绷紧一用力,我这具卧床一个多月的瘦骨嶙峋的身子竟然真的在床上坐了起来,我惊诧之余更多的是掩藏不住的激动。我呼唤着妈:
“妈,妈,我想下床走走!”
妈一进房间看见已经坐起来的我,她眼眶里瞬时发出了光亮。
“老二,你能坐起来了?太好了,等妈来扶你。”
妈把我扶下床,扶着我颤颤巍巍地走出房间,走出门口,像四十多年前妈牵着我教我学步一样,她激动,她兴奋,可也多了心酸。
妈将我扶坐在门前的椅子上,她拿了个小凳坐在我的身旁,四个娃来到我的身后把玩着我的乱糟糟的头发和快要睡发霉的衣物。我看着门前的李子树,李子花已然绽放,一树雪白,蜜蜂在花林间繁忙地来回穿梭,淡淡的花香随着微风进入人的鼻腔,沁人心脾。
“妈,花开了,是春天到了。”我看着李子花对妈说。
“是的,春天来了,我的儿!”妈的声音温和而颤抖。我扭头看她,才发现她并没有看花,而是眼含泪花望着我。泪珠从她皱纹纵横的面部滑落,浸湿了一整个苍老的容颜,花白的头发在春风里稀稀落落地摇晃。我的眼眶一阵酸,视线一下子就模糊了,我把妈妈拥进怀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此刻我终于明白了妈的那句话:“谁能说花开就一定是冬去春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