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是王顗拜王琳为义父以来的大半年了,难得见他心情如此畅快。这部分是因为喜得故人遗子,更多的则是因为连日来的战事顺利,自前次湓城大捷以来,所到之处,攻无不克,很快便率军挺入了芜湖之中,距离建康不过千里之隔。若以最乐观的眼光来看,不须一个月的时间,便足以攻占皇城,把陈国的伪君乱臣从梁朝的土地上驱逐出去。
夜里,王琳扶着主舰上的桅杆远眺,他的心思比呼啸而过的西南风更加迅猛凌厉,很快便乘风破浪,穿越到六门之中、台城之内的皇宫里。八年前他曾于此处尽歼敌虏,让国贼侯景仓皇奔命。今日他所做的是与当年同样的伟业,一年及此,他的心思很快抬起,飞升到九霄云外,俯瞰着梁国故地…
此时他隐隐约约看到了一团烈火,浓烟直上,灼人眼目,忽地就使他的豪情飘摇下来:建康固然是他大功卓立的福地,但也是给他招来牢狱之灾的伊始,是他蒙受冤屈的所在,是他将星陨灭的落地。
王顗轻手轻脚地走近,见义父一人迎着瑟瑟江风,怕他着凉,找来一件披氅替他搭上。王琳接过来后并未罩在自己肩上,而是将其牢牢裹住王颁:“顗儿,上面冷,你下去,快些睡。”
王顗摇摇头:“义父,我睡不着。”
“怎么?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心事。”
“我翻来覆去想的都是陈贼当年害我阿父的那个夜晚…义父,你答应我让我亲上战场好不好,我要报仇!”
“报仇?可是陈霸先已经死了。”
王顗跺着脚:“我只恨狗贼死得早了,不能手刃仇寇。可是....大丈夫既不能生食其肉,也亦当挫其骨灰。”
王琳的眼里露出一丝担忧:“乃父临终前怎么和你说的?他让你好好活着,不是让你上阵送死的。”
王顗涨红了脸,不服气地说:“我…我..我已经十六岁了。”
“你操过戈矛吗?列过战阵吗?你知道沙场之上如何拼斗么?!”
“我…我..虽然弓马不熟,但我复仇的决心,不比任何一人要差。”
“决心…决心若有用处,我早就攻下建康了!”王琳心中一寒,冷眼看着王顗:“复仇…复仇…你怎么满脑子里想的都是私怨!你以为我和众将士都是存了对陈霸先的仇恨,才欲剿灭其国的么?你难道不知大盗窃国,生灵涂炭,我们援举义旗,兴兵伐陈乃是为了兴复梁朝,保国安民?岂是像你一般为了一己自私!”
“我…孩儿确实没想到那么多。”王顗一时间羞红了脸,低着头不敢面对王琳。
“你可知当今天子的祖母,正是当年残害我姊妹的凶手徐妃?我迎立仇人之嗣,岂能是为了个人私恨?”王琳说到义愤处,一下便提到陈年往事,想起了她那可怜的、死于后宫争斗的妹妹。
王顗不知道义父心里,忍受了多大的委屈,但此刻自己惹得义父生气,他心里又愧又悔,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嗫嚅地说道:“孩儿知罪…孩儿知罪。”
王琳也不忍心再责备于他,只是平静地说着:“平日里多读点书,收起玩心,个中大义,你以后当会明白的。你回舱室里去吧。”
王顗小声答应,便走下甲板,一个人回到屋内去了,把披氅仍留在了原处。
王琳拾起披氅,搭在自己身上,又看着王顗渐渐远去的背影,独立在夜空下叹了口气:“自你最初来投军中,到现在已有四年了….难道时人说你愚痴竟是真的?但天下岂有不可雕琢的朽木,更何况是将门虎种!”
在满船将士日复一日的热切盼望中,夜色中,眼见已能望得芜湖东岸依稀的沙石,加之西南风紧吹不止,王军借着天助,风帆满鼓,航速飞快。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上天降下的吉兆,却不知此时已有数百艘陈国小船藏身湖岸蒲苇之中,只等着王琳再深入一步,就要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
先时是由楼船之上高居临下探兵的发觉,猛然朝四周大喊数声,芜湖之内便兴起了震耳欲聋的击鼓鸣锣声。王琳未及穿上战袍,便急步登上船顶,但见夜幕之下,数百艘艨艟小舰,像密集的水虱一般,划动着细长的小脚,浮波而来。
王琳心下一惊,看来敌军以艨艟迎战,是要舍却弓箭遥射,意欲凭着小舟之速,突袭而来,撞击我部。
“纵然你乘小舟之便,灵活易动,可却逆着长风,想冲入我阵,未免想得太容易了。”王琳不慌不忙,传令下去:“全军散开。以我为心,摆成一字,封堵江面,发矢不停!”
王琳一声令下,随即便由旗舰传至副舰,再由副舰逐层扩散。经受长年累月的苦训,这支精悍的水军不多时便连江并行,里外数层,护住主帅,宛如一座座高山般,在这狂涛急流之中立住了阵脚。
王琳站在至高之处,观察军情,见敌人虽然奋力摇桨,但既逆江流,又反风向,行动之速很快便慢了下来。与陈军不同,王琳这边,所领各舰,都是台高数层的遮天楼船,号称“野猪”。箭手高居地利,金矢一放,便飞出了几百丈远。
动若疾电,声如雷霆,破开长风,劈开浪涛!一排接一排地击中了敌军战船。
侯瑱与侯安都坐在一艘轻舟之中,为了提振士气,也都不顾兵险,迎着箭雨,在战阵之中来往指挥:“躲进舱内,拼死向前!”
“吼!吼!”陈军将士得到主帅激励,各自退回舱内,所有兵员,一同操桨。像鼋鼍,像水龟,缩进坚壳,直奔猎物。
王琳早就料到如此:“贼人逆着风向,一遇火势,便可迅速蔓延至全军。”当即不慌不忙高喊道:“放火箭!”众将士一得帅令,便将火箭搬出,箭杆四周均包裹上一层棉絮,一遇星火,便顿时熊熊燃烧起来,楼船之上,顿时飞袭出千万条火蛇,直蹿敌阵。江面之上,霎时兴起无数条龟蛇争斗搏杀。
“中计!”侯瑱与侯安都同时高叫一声,“这是唯一的胜机了。”
火箭像投入了虚空一般消失在夜色,满江焰光也迟迟未有兴起,王琳预想的火海更是没有降临于世。
“糟了!”王琳睁大双目,竭力眺望过去,始终不明所以。稍后才惊觉敌船周身,应是俱皆涂抹上了层层泥浆和铁皮,普通的火势不能伤其要害。“既然如此,那便用更烈的火攻!”王琳处乱不惊,立时下令,停止放箭,改用拍杆投掷火球。同时自己亲执火把,奋力向远处投掷,一击便打中了一艘敌船:初时敌船尚且无恙,可过不一会儿,船中兵员都俱被火衣包裹,在一片哀嚎声里纷纷跳水逃命。
陈国的将士方才落下的心重又提紧起来,只见天空之中,骤然落下轰隆巨响无数颗燃烧的陨石!若说方才的箭雨只是天神显威,警喝诸人,那此时的场景就是天神亲自下凡,降怒人世,要来毁天灭地了!
艨艟之上纵然有泥浆护身,可毕竟只是凡间巧具,如何抵御得住神天法宝!千百艘战船一时之间俱皆披上火鳞,在冲天光焰里都是受难刑徒的惨叫。
侯安都见状不妙,亲自走出舱内,站在甲板之上,迎风怒号:“诸君,值此国难之时,便是建功立业之日!操起船桨,忍死赴前。一时取胜,永世富贵!一人身没,全族兴盛!若有临阵脱逃者,我必在此操刀横槊,见一杀一,见百杀百!”
众将士听得主帅此言,心知毫无退路,为着此生的荣耀和家人的安危,便强忍着烟雾在鼻中翻涌、火势在背上肆虐,用焦灼的手腕、炙痛的臂膀,在火海中划开了一条血路。
王琳冷眼看着俱成灰屑的敌船,低声嘲道:“不自量力。”可就在他说完这话的同时,他感到脸颊之上传来一阵灼痛,低下头来看了看手中的火把:见那焰苗飘忽不定,突然之间,就摇动身子,跑到自己胸前。他的内心陡然就被烧成死灰,两手发白、青筋暴起,不停地颤抖,火把也落在了地上。
王琳重力一拍,打碎了栏杆,哭喊道:“风变了!天亡我!”
两军将领同时发现了天时变动,由西南风突然就变成了东北风。侯安都拍着双掌,高声叫道:“天佑大陈!”
艨艟之中的将士不知不觉发现船速加快,放知是得了天助,成功之日,就在眼前。便都卯足了干劲,冲向敌阵。
带火的水兽很快逼近到楼船脚下:精钢铸成的撞角,好似尖牙利齿,很快便划破了敌人的舰底,身批火衣的船身,更似那吐露岩浆的黑龙,立时便溶化了梁军的铁甲。喜怒无常的上天,无人料想得到,方才还是护佑王琳的神明,此刻竟就变成了陈氏的家兵!王琳亦未虑及,先前排列严整的高山,竟会成了堵住自己退路的巉岩。
王琳各部均是楼船大舸,撤退颇有不便,此时又突然逆了风势,被敌人冲破阵列,团团围住,密集的船队被挤在江心,进退两难。犹如陷足的巨象,让一群蝼蚁爬上肩身,从各个部位,吞噬咬啮….盛宴过后,便只剩了一具骨架。
王琳同登船的敌军拼死肉搏,身披数创、经历一番苦战之后,才陪着幼主萧庄以及义子王顗一同脱离战场,回望一眼,看着折断的船身、飘浮的甲胄,好似那一具具死尸都是他自己一般,他终于知道已是回天乏力,不由得恸然大哭:“此是天意呼?我王琳兢兢为国,难道竟是天要亡我大梁!瞎眼皇天,纵使你将梁国故民,残害殆尽,只剩了我一个,我也要单身匹马,来同你斗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