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船在大江之上漂泊了四天三夜,其后在郢州靠岸的时候,疤脸男便心情激动地攥住王顗的手腕,将其带下了码头。
一路上,疤脸男向王顗一刻不停地讲述着他跟随王琳南征北战的英勇事迹,从平定毛贼一直讲到侯景之乱:“侯景,你知道吧?那可是前几年恶名满布天下的人物,在这江南之地,只需朝着任何方向随意大喊一声“侯景来啦。”男人纷纷弃田逃命,女人各自临河跳崖,小孩瞬间止住啼哭,老人骤而惊慌猝死 …..”
王顗嘴巴张得老大,又用手将其盖住:“他有这么恐怖??”
疤脸男撇了撇嘴:“废话,老子可是亲自领教过的!”
王顗吮着四根指头,激动地问道:“你和他交手过?”
疤脸男挺着腰板,拍着胸脯道:“那是自然,六年前发生在建康西洲的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战,你没听大人们讲过吗?”
“那当然,我阿父就是那场战争的总指挥。”若没有那场变故,王顗本可以无比骄傲地讲出这句话。可而今却只能永远深埋在心底....王顗一想到这儿,眼睛又开始红了。
疤脸男没注意到王顗神色的变化,继续饶有兴致的讲着:“当时我正是王将军帐下的百夫长,自荐为前锋,亲自领着几十名兄弟正面向侯景冲杀过去。不料突然刮起一阵狂风,于风沙漫卷中站出一个人来,正是伪汉皇帝侯景,只见那贼人腰围十尺,身高近丈。披着唐猊铠甲,脚踩黑河玄兽….天地一时变色。”
“我听人说侯景身高不满七尺,又有跛腿。怎么在你口里就成了身高近丈的巨人了?”
“你被他骗了!那矮侯景是他平日里施展的幻术,一到战场人就要显出凶猛的真形了。却见他使得一双刑天巨斧,嗷嗷嚎叫着就向我军袭来。巨斧乱舞,劈出一阵阵旋风。隔着几十丈远,就令我军诸多将士身上流血,摧折在地。”
“那肯定是弓箭啊!”
“你小毛孩子懂什么,若是寻常弓箭,岂能伤我分毫?大凡一世之雄,均有非常异能。譬如说咱王将军,我有次就在夜晚看见他变作一条麒麟,便可知他是神兽化身。就是陈霸先那贼子,也是不比寻常,你可知道他在腋下生有一只无形之手?这只无影手,可长可短,进可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退可勾人心魄于巧言之中。故王将军要将这国妖今早铲除,以免他窃夺梁国宝器。”
王顗:“……..”
“恩,小兄弟你怎么不说话了?”
“没有…你继续讲吧!那侯景后来是怎么被打败的呢?”
疤脸男重又来了兴致:“却说那侯景恶贼,手执干戚,舞动生风。叫人不能近身分毫,众兄弟一筹莫展,我便自告奋勇,提着一柄丈八长枪,就去同他斗狠。初时他恃着力大,欲使我一击倒地,我却知他心思,不与他兵刃交接,只是反复冲突躲闪,可惜还是不慎被他伤了一招,你看,我脸上这道刀疤便是当时战斗中留下的。”
“哇。”王顗高叫了一声,眼里满是崇拜。疤脸男继续道:“如此战了有数百回合,眼见得他的破绽愈来愈多,两臂力气渐渐不支。我便双手握柄,连环突刺,贼人应对不及,干戚之间留了一丝空隙,此时我猛然把长枪一掷,透过缺口,矛头直直插入侯贼的眼眶….那厮受此重创,当即倒地嚎叫不止。王琳将军又令众将士一起围杀,才终于了结了他的性命。死后他的尸身化为一滩黑水,无从求证,又只因当时战场复杂,后人对其多有不知。其实诛杀侯景这件事从始至终,都是我拼尽全力的结果。”
“可是侯景不是在西洲逃了吗?他是后来逃到海上才被手下杀了的啊!”
疤脸男淡然笑道:“那是他使用幻术造出的假相,侯景的本体早就在西洲之战时形神俱灭了。”
王顗如此才恍然大悟,心里虽仍是半信不信的,但经此闲叙,对眼前的这个疤脸男已经生出了一股亲近之意:“你叫什么名字啊?”
“哈哈,哪有你这样无礼问人性命的,你应该说“敢问兄台贵姓大名!”我便可挥手笑道:“免贵姓牛,会稽人士,单名一个伍字。”你就可再说“牛兄,幸会幸会!”然后我便可接着问“不知小兄弟姓甚名谁?”如此,方是按着江湖规矩来的。”
王顗“嘿嘿”一笑,高兴地说道:“牛兄,幸会幸会。我名叫王顗,表字景彦。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牛伍上下打量了王顗一番,看他衣着破烂、鼻涕邋遢,怎么都像是个穷娃子,怎么还去学富家子弟取什么字号,便疑道:“王小弟,你还有字?”
“当然啊,有名字就肯定有字啊,牛兄,你的表字是什么?”
“什么表字婊子的,咱们而今就以兄弟相称,互相指名道姓就可以了,哪来那么多繁文缛节。”
“嘿嘿,好。”两人相视而笑,不约而同地对击一掌。
他们又在去往湘州军府的路上相叙甚欢,牛伍将他当兵以来如何奋勇争先、一往无前的事迹都加以渲染讲于王顗听,王顗也放开手脚,把自己毕生所学的斗鸡走马、新巧玩具各类奇淫巧技也都一一告知牛伍。牛伍这时才在心里嘀咕,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兄弟倒是个潦倒的贵家公子。”
两人聊得正欢处,王顗突然问道:“你说你要跟随王将军,这个王将军到底是什么人啊。能让你不远万里孤身去寻。”
“哈哈,小兄弟连王琳王相公的名号都不知道,怎么在这荆楚之地立足?要说这王琳字子珩,乃是梁国之中,顶天立地的一员名将。身高八尺、长体直立。面若圭玉,美发落地。端的是姿志风流,人中龙凤。早先侯景之乱,他为前锋,所向披靡,战功位列第一。”
“牛伍,你方才不是说,斩杀侯景,全凭你一己之力吗?怎么王将军又成首功了?”
“嘿,我那点功劳,如何能与王相公相提并论?刚说到他虽舍身忘死,伐侯一役,力拔头筹,但亦因此而遭奸人嫉妒,终被诬告入狱。后元帝迫于形势,才将其放出。王将军公而忘私,一出监牢,再拒强敌,可元帝毕竟还是放心不下,又将其贬至广州,最后魏人来袭,王将军日夜兼程,竭力北上,可还是晚了一步:元帝四近无援,终于落得个城破身死的下场,也算是自食其果。王琳为元帝举哀,全军缟素,又率军攻打江陵,以图收回先帝开基立业之地。可惜部下反叛,功败垂成。前些日子,陈霸先又以侍中、司空的官位征召王将军入朝,这分明是要暗害于他。王将军不肯前去,由是得罪于陈氏,他现今广集天下义士,讨伐陈贼。我此番前去湘州,也就是要去协助王将军。”
王顗虽然听不懂牛伍说的什么忠君爱国之类大道理,但从牛伍的表情上看得出来他十分仰慕这个叫王琳的将军。由此推测想来此人一定是人中豪杰,应当能替自己报仇雪耻,他的小心脏激动得乱跳:“我要去,我也要去。”
牛伍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说道:“有我引荐,你还怕去不了吗?”说完后,王顗立马欢快的向前跑去,身后的牛伍却在紧紧噙着泪珠。
到了郢州,往南面又走了十天半月,才到了湘州地界。
两人一路上窘迫得很,牛伍初时每日都是好酒好肉地供着,才过瘾了三天,身上路费就已经是所剩无几,便开始笑嘻嘻地求助于王顗,王顗一开始死死攥住钱袋,哪里肯给?可后来实在是不忍心见到牛伍这么大个的劳力有一顿没一顿的,就干脆分了一半银子给他,不料很快就又都被他放纵干尽。这下两人彻底要一顿当作两顿来吃。
每天的晚间两人实在是饿极了,就趴在各大酒楼、茶肆里对着满桌宴飨流口水。一日牛伍照例出去喂眼睛时看到有家酒肆内一帮子游侠少年在斗促织,立马想到一个机灵点子。把王顗拉拢过来,“小兄弟,知道你玩这个顺手,不如你进去赌一把,赢他一把大的就走人…咱们再也不用挨他妈饿了。”
王顗把头摇得:“不行,我答应了父亲的,不能玩物丧志。”
“这哪能叫玩物呢?这是咱们受生活所迫….”
“牛伍,这只是其一,其二你却不明白,秋兴最要紧的是什么?不是人,是虫。抓一只好虫,可不是一日一夜的功夫。要知那些随处可见的身小头尖的都是下下之品,就算是由再高妙的虫师来调教,它也要受制于自身天赋,不能和那些大圆头的铁将军相提并论。抓促织,要先观其身,所谓白不如黑,黑不如赤,赤不如黄。我看那些人的货色,都是黄身阔头,白牙方眼,虽不至于极致,但已是蛩中上品,我们哪里去找能与之匹敌的蛐蛐?”
王顗脸上突然由素来的生涩换成一副颇为不屑的姿态,只要一论及自己擅长的领域,他原先的羞怯顿时都一扫而空了,甚而还有点目中无人的霸气。
牛伍看着他这幅小大人的模样,捧腹大笑。王顗初时还不明白,过了一会儿,也跟着他一齐大笑。两人在这样的气氛之中,又过了数日,虽然餐食仍是不继,但常常有着“乐而忘食”的时候,因此也就不觉得十分饿了。
在一片走投无路之际,幸而湘州军府就在眼前,两人便一同去募兵处报名。当时正值王琳用人之际,对于参军要求,也颇为宽宥,因而两人当时就被写入了兵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