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目光从庙堂移到江湖看去,从天子移到小民身上看去:张马自离了军营以来,为了找寻王顗,已在四方之地遍寻了大半年之久,仍是毫无音讯。
眼下他正躺在一座小镇的客栈里,他想起王顗说过他想远离梁国,那么东回建康肯定是不大可能的了,西边又尽归王琳治下。那么只有一个选择,便是北上入齐。可即使是猜中他要去往何方,以天下之大,要找一个小小少年谈何容易。“或者....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他会不会在中途就已经?….”
张马不敢再顺着思索下去。“浔阳是交通中枢,连接四方。或许那里会有他的消息。”张马只能这样想到,鸡鸣第一声,他就翻身下楼,去找船家东下。
浔阳大街之上,人马嘈杂。经年以来,虽是饱受战乱之苦,人民多有离丧。但此地既为兵家要冲,数万军户驻留内外,市集繁盛,不逊于江南水泽。又是通衢之处,多有逐利之人,游民商贩纷纷置业于此。饶是时刻面临着连绵战火的威胁,也比不得眼前的穿衣吃饭要紧。
张马仍是先找了个地方住下,接下去便到各家酒肆、商铺逐一询问有没有看见一名面容清秀,六尺来高的少年。可像王顗那样十三四岁就在各处流浪的人,在这乱世实在是太多了。众人或是摇头不知,或是所指之人,皆与王顗不符。时日一久,城中的许多店家甚至都和张马互熟起来,每次一见面,张口就问道:“人找到没有?”
而张马每次都只是无奈地摇摇头,日子过去了渐一个月,他也觉得心灰意冷,“或许我当时的猜测就是错的,小兄弟根本没来浔阳。”一念到此,他也不愿在这徒耗时间,便回到客舍,将自己的行囊拾掇好,拜别了主家。准备去城东吃点米面,填饱了肚子再上路去别处。
张马方一入坐,店掌柜那张肥腻的脸上就堆满了笑容:“人找到没有。”
不管这笑容是出自真心,还是仅仅说是生意人多年迎客形成的自然反应。总之当下,是叫张马觉得温暖,让他觉得自己一个人漂泊天涯,到底是有些亲近的人在。因而他那张骇人的疤面上也对他回示一笑:“没找着,这都快满一月了,我得去别处找了。给我来碗送面,不要葱花和香菜。”
“好咧!”掌柜亲自将一碗白面放在张马桌前,“这碗算是我请你的。”
张马一边大声吸溜着面条,一边嚷道:“待我把兄弟找到了,就带他再到你这儿来大吃一顿。”
掌柜擦擦桌子,悠悠叹了一声:“以后怕是吃不到咯。”
“恩?”
“你还不知道吗?听说西面的王琳,不久后就要打过来了。我琢磨着来浔阳这么些年,帮人做事,赚的这些钱也够养儿奉母了,犯不着再贪那点食利,不然我这条小命要是搁这儿了,家里人可怎么过咯。我前天刚和主家说了,他允我这这个月内就可动身返乡。”
张马小声嘀咕了句:“将军这么快就要攻到浔阳了。”
掌柜的似乎没听到,继续说道:“我看你那小兄弟,八成也离了浔阳,你没看见,这些日子,好多人都出了城去躲避兵难了。”
张马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那么又再往哪里去找呢?直接去北面齐境么?可我在那儿人生地不熟的….还是说去…..”
张马想着想着,不觉面已吃完,便留了几枚五株在桌上,抱拳道:“掌柜的多多保重,张某告辞了。”
张马离了城,没有直接去码头,而是在城外又逡巡了一阵。城门口人潮涌动,饶是张马人高马大,也被挤得进退不得,左右看去,都是满载货物、拖家带口的市民。
“真不知这乱世什么时候才到头!”张马叹了一声,忽然感到脚底下像是有什么东西硌着鞋了。便低下头去捡起来一看,是把做工精巧的孔明锁,上面沾了一层灰,但还没有损坏。
“看来是哪家公子哥儿的小玩意儿。”张马正欲随手一丢,突然愣在原地,大叫了一声:“唉!这是王顗兄弟的!”继而兴奋得大跳、欢呼。众人都看得莫名其妙。
张马像捡到了宝贝一般,此后的日日夜夜,他就在城门口附近就地睡下了,一刻也不敢离开,饿了就吃随身携带的干粮,干粮吃完了就向来往的行人讨饭吃。拉屎撒尿也全在门洞底下,门令赶也赶不走,骂也骂不退。不久后全城人都知道东门附近住了个疯子。大人小孩,一见到他全都绕着地儿走。
一天夜里,张马正倚在墙上,翘着二郎腿数星星。数着数着,就感觉到一阵倦意,马上就要呼呼大睡之时。突然听到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以及断断续续的喘息。“妈呀!王顗兄弟来啦。”他与王颁相处一两个月,早就能够通过声音来识人。立时便从地上跳起,其后果然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小跑过来,眼睛时刻扫着地面。
他按捺不住心中狂喜,“轰”地一声便跳到王颁面前。
王顗被这个怪人吓了一跳,一下摔倒在地。战战兢兢地问道:“你…你是谁?”
“哈哈哈哈哈哈,我是张马啊!”张马狂笑道。
“张...张马是谁?”王顗听得眼前的这人声音是如此熟悉,可是“张马”这个名字,他却从来都没听说过。
“就是你牛伍牛大哥!”张马尖叫起来。
王顗也和他一时尖叫,马上站起身向他跑过去。抱着他大哭:“牛大哥!!”
王顗抽着鼻子,闻到了他身上一股酸臭味,再又将他全身端详了一遍:“牛大哥,你怎么成这样了?”
张马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全身上下,没一处完好,黑黢黢的,又脏又臭,连叫花子都不如。便挠挠头笑道:“我可找了你好久了。”
王顗的声音顿时小了起来,方才的喜悦也都隐去不见:“你是来找我回去的吗?还是你也逃了出来?”
“瞎说,我怎么会当逃兵呢?当然是来找你回去的,话说你小子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怎么就当了逃兵??!”
“我…我,我给你的信你没看吗?”
“你真是个傻呆子,你看我这样子,像是识字的人吗?”
王顗满脸颓丧:“我应该和你当面明说的。”
“就是,干嘛弄得那么文绉绉的?!快说,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在军中待得好好的,无端就跑了。”
王顗吞吞吐吐道:“我…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
“我哪能知道,对了,王将军也如此问过我。到底是谁?和你出走又有什么关系?”
“我阿父是王僧辩。”
张马一听王颁如此说,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就是以前的司空王僧辩?!”
王顗点了点头,张马叹息道:“怪不得你要走,你是因为你父亲和王将军有过节,怕他拿你开刀? ”
王顗又继续点了点头。
张马正想安慰王顗:“王将军气量非常,不会计较上辈人的恩怨。”可脑海里不自觉地想起他临走前王琳对他的大发雷霆。
“难道真的不是因为他对顗兄弟心生恼恨才派我去搜捕他吗?”一想到此处,安慰的话便怎么也开不了口。
两人在夜色中各自沉默了好久,张马才开口:“既然这样,你走吧。我也不想你再冒这个险。”说完就把孔明锁放在王顗手中,“我知道你是来找这个的。”
王顗一手接过孔明锁,一手拉着他的衣角,不舍道:“那你呢?你找不到人,回去会受将军责罚吗?”
“责罚个狗子,茫茫人海找你这个小毛孩本就如大海捞针。我找不到,王将军也不会责怪我。”
“你骗我!”王顗哭着喊道。
牛伍一屁股坐倒在地:“你平日里蠢得紧,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就聪明起来了。”
王顗也跟着蹲下来:“牛大哥,不如你也别回去好了。我们找个太平的地方,一起谋生计,你去跑活,我来记账。我们两个大劳力,肯定能自食其生的。”
“放你娘的屁!你这是让我跟着你一起当逃兵?”
王顗被他一声痛骂,委屈得眼泪都要溢出来:“我们好好过个太平日子不好吗?干嘛非要去打仗。”
“老子过惯了当逃兵的日子,不想再逃避下去。”
王顗一时愣住。
牛伍拿手狠狠戳着自己脸上的刀疤:“你看看,你看看这个!这不是什么打侯景时留下的,是我自己拿刀子划的。我也不是什么牛伍,老子真名张马。当年上战场的时候,老子一看到侯景的铁骑杀过来,就尿了裤子。兄弟们都往前冲,我向着后面死命地跑,跑了不知有多久,才脱离了两军视野。我怕人认出我,把我抓回去问刑,就自己拿刀子在脸上划了一道口子。
我毁面的时候疼得钻心的叫,一个劲地骂自己:“张马,你一个八尺男儿怎么就这么没用?这样的疼痛和屈辱都忍下了,怎么反还不敢享受战死沙场的光荣。”我后来又逃了三年,见到穿军装的人就躲着,生怕碰到了以前的战友。我受不了,最终才定下决心投奔旧军。老子不逃了!要活,就杀敌立功,挂满伤痕地荣归故里。要死,就两腿一叉,义无反顾地从容赴死。你再要劝我当逃兵,老子一巴掌呼死你!”
张马站起身,从怀里掏出几叠铜钱:“你自己谋生路去。”说完头也不回就往前走,往西边走,往王琳大军的方向走。
他才走了几步,就感觉身后有脚步声跟着自己,回过头来一看,怒视着王顗。
王顗擦着眼泪:“我跟着你。我不要你死!”
张马咆哮道:“我也不要你死!你要好好活下去。”
王顗仍是不愿离去,反而是离的自己更近了。张马一下子转身冲到王顗前面,将其一把抱起,架在自己脖子上。“老子先送你去码头,你小子自己坐船到齐国去。”
王顗紧紧勾住张马的脖子,他知道劝不住张马,便只愿此刻多陪着他的朋友。
两人连夜往码头处赶去,可到了之后才发现,此处已是一片兵刃相交、喊声冲天之状,大江之上,布满了王陈两军的战舰,犹如拦江巨兽一般,横亘在中途。不远处就是双方士兵,在岸上持刀执戟,相互砍杀。血腥弥漫,胶葛纵横。
张马观察着四周战局,摇头道:“小兄弟,看来此路是走不通的了。”
王顗正想回复:“没关系,我们再去找别的出路。”却听到张马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我也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牛大哥??”王顗的心跳骤然加剧,他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大喊着:“你不要去,我跟你一起去找王将军,我不怕死!你不要去!”
“小兄弟,你去也好,不去也好,都要遵从自己本心。人这一辈子短得很,可别让悔恨磨去了时光。”说完,便在路旁的树上扯下一根粗枝当作木棒,一路狂奔冲向战阵中去。头也不回,只是反复传来他的回响:“好好活下去!”
王顗跪地痛哭,气息不接,昏死过去。
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他一站起来就往战场跑去,满地都是尸体,他一具一具地巡视着,遍寻不到张马,心里又是急又是喜。直到看见打扫战场的兵士渐次来到,他一路跑过去,喊道:“我要见王将军。”
此役最后的结果是敌军主帅吴明彻只身逃窜,王琳大获全胜。这都是王顗后来才知道的。他此时正被士兵押到旗舰上,又被送往主帅王琳的卧室。
“景彦,你来了。”王琳放下一本《吴子》,对王顗说道。
“将军要杀要剐,我心绝不反悔。”
王琳颇带赞赏地点点头:“人都说你愚痴,我看时言未必。你为什么要逃?”
“我怕将军杀我。”
王琳笑道:“现在不怕了?”
“怕....但是父亲从前若对你不公,我身为人子,此时就当是赎罪了,也算是还父亲对你一个清白无抵。”
王琳起身,击掌道:“好一个孝子,王家有后矣。”
王顗的眼里闪过一丝不甘,愤然道:“哪还有什么后?我就要死了,王家就要绝种了。”
“你为何就断定我要杀你,难道我像是睚眦必报的人么?”
王顗瞪大了眼睛:“将…将军…”
“我想收你做义子。也算是给王公一个交代,让他知道,王家的门楣还得继续兴旺下去。”
王顗张口结舌,一时不明其所以。王琳身旁的副将任忠笑道:“还傻愣着干嘛,还不叫一声义夫。”
“义父….你…真不杀我?”
王琳被他逗得大笑:“你都叫我义父了,难道还以为我会害你?”说吧,走到王顗面前,将其亲亲扶起。王顗一把钻入王琳怀中,王琳措手不及,竟被这毛孩子一下撞到在地,之后满室之内,俱是大笑同乐。
王顗后来问起王琳,可曾知道张马下落。王琳回想起鏖战当夜,有一人手执木棍,奋力杀敌,英勇异常,最后被一支流矢射中,倒地身亡,他命人厚葬了这位义士,便是之前的逃兵张马。王琳和王颁谈及此事时,把后面的都隐去了不说,只告诉王顗,张马在战场上表现得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最后遍寻不到,想必是人马交错,他也因此失踪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