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村上,人们经常会说“那个蒙英”。蒙英是以前我们那里的一个死去了丈夫而发疯的女人,她疯了之后就会在各个村庄的路上游荡,从此人们会用“蒙英”指代那些行为不正常的人。要是我在家里撒泼,我妈妈会说,“咿呀,像个蒙英邪子,赶快停下来”。
我上小学的时候,我们班上有两个“蒙英”,其中一个就是我的表姐梦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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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运气很差,喜欢牛粪
梦婷是我姑姑的女儿,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这么叫过她。“梦婷啊,梦婷,婷子”,我就这么叫她名字。
小时候,只要我的曾祖母说梦婷来了,我都要把耳朵竖起来去盯着她,她的破坏力太强。你要是不注意,她肯定把我的发夹弄坏,把妈妈的口红摔坏,或者在楼梯口撒一泡尿。
她有很高的麻烦命中率,我们在屋后的大堤上玩“滚大堤”的游戏,就是一群人从堤坝上面沿着青草缝面的堤坡滚到堤脚。这是一个超级有趣的“滚”。可是她玩的很糟糕,她总是会滚到牛粪里去,即使穿着漂亮的花裙子。我们一群人在堤上大喊,“梦婷,小心,有牛粪,有牛粪,停下来”。可是她什么都不管,她就是爱着牛粪。因为这样,她总是会吸引别人的目光。
她今生最大的麻烦就是比常人偏低的智商。100以内的加减法,她学到了五年级都没有学会。路上的小孩人们喜欢用“1加1等于几”的问题来考她。每次她就跺起脚,两手叉腰,仰起头大喊,‘你不要再问啦,我知道等于2,我又不是苕。”
等到我们上五年级,她的智商就没有办法再继续和我们一个班上学了。我们五年级的班主任还怀念过她:“前几天我看见程梦婷骑着个自行车在路上,我一叫她,她就屁股从坐板上一撅,连蹬几转飞跑啦。”然后,我们全班都笑啦,你看吧,她就是这么容易让别人笑。
妈妈说,人的嘴巴是象皮做的,这样伤一下,第二天早上就会愈合
我是她身边那个极度走运的人,在一个年级只有60多个人的世界里,我的光辉洒过她幼年生活的所有范围。她是表姐,我是表妹。我智力开发的比常人早,又会察言观色,经常是班上考试第一名,即使我们在一个班,大家也完全忘记了我们这层关系。
“你们差不多大,要是她像你一样聪明就好了。”这句话,经常从我们这个大家庭的成员口中说出来。糟糕的是,这句话后来,也经常从梦婷口中说出来
即使在一个班上上课,并且还有血缘关系,她也不属于我的世界,她有自己的群体,就是我们同年级的四个蒙英。
那时候我真的是这么以为的,上帝安排每个班上都有一个奇怪的男生和女生。我们同年级只有2个班,另一个班上有一个男生叫做徐伽略,个子先天生得比别人高一点,说话夹着舌头,鼻涕擦不完,走路同手同脚,衣服从来没有干净过,总是穿着一件很大的衬衫,声音洪亮,音调极高,考试成绩不能超过10分,一激动就会想和老师打架。他永远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守着垃圾屉和扫把,他的身上也有他垃圾朋友的味道。我们全班人,都不搭理他。
据我观察,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啃铅笔头,还有哭鼻子。在那个小男生们已经知道要当男子汉的童年里,他是我见过最喜欢嚎啕大哭的男生,一受委屈就直接哭出来。只不过他个子高,又穿着成人衬衫,每次嚎起来,不是可爱,而是我妈妈告诉我的“蒙英”。
我曾经想过走进蒙英的世界。有几次,我背着班级同学对徐伽略表示了友善。结果有一天,我在路上碰见他,他“咿呀咿呀了几声”,像要弩走小鸡的老鹰,用他那比我高一个头的身体把我拦住。然后,他把5毛钱六小根的“六小龄童”冰棒,拿了一根,硬塞给我,就像过年老人们给小孩子压岁钱一样。“你拿着”,他鹦鹉一样的叫了几声。对,就是给压岁钱的声音。当时,我都快吓哭了,从此不敢走进蒙英们的世界。
那个班上还有另一个女生,叫做王蓉,眼睛长斜着了,个头比较矮,让人联想到肿紫色的矮红薯。她完全不吵闹,所以,回忆起来,只有那个斜着的眼睛和紫薯一样的身材。
蒙英们都有自己的天赋。电视剧的片尾曲,梦婷听一遍就可以唱出来了,声音非常的干净。我和我姐姐都曾吃惊过,一年,我们在野外出游,她在油菜花边上自然舒展身姿,轮转在柳树下的天真,是人本能的舞蹈。那时候,我15岁,打着太阳伞,每天琢磨着减肥与出人头地,已经没有了那样的笑容和姿势。
我们班上另一个“蒙英男生”,在我们几乎没有美术课的小学里,可以用一堂课的时间画一座拥有千兵万马的城池。我对他唯一的印象,就是有一次。他不小心用头撞破了我的嘴巴,还流了一些血。那件事情可严重啦,我们班调皮的男生,一种我踩到地雷或是嫁给了混蛋一样的语调跑来和我说:“你这是被邬国军吻到了。”我回到家,像擦干净梦婷身上的牛粪一样,隐去了撞我男生的特殊身份,告诉我妈妈我的伤势。
我妈妈说,人的嘴巴是象皮做的,这样伤一下,第二天早上就会愈合。
人们都记得这些蒙英
梦婷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被安排和我们班奶牛小生一样的班长坐在一起。她总是顶着几天不洗的头发和发黄的牙齿问他各种问题,上课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笑起来和天山童姥一样,还给那个男生取了一个绰号,那个绰号被我们用到了18岁结束。虽然10岁之后的我们班上,就没有了她的桌子。人们都记得班长的这个绰号,也都记得那个蒙英。
人们不一定知道杨堤村1组,有一个成绩又好又漂亮的美妞,她会搓麻将,又可以拿着剪刀跳舞,还会编竹笋凳子。但是人们就是知道艾店村2组,有一个老是在路上走来走去,头发染到一半,刘海被剪刀挨着头皮剪掉,右手食指一直划来划去,嘴里还念念有词的“蒙英”。
“他爸爸是个嫖客加赌徒,一年到头不干活,脸皮又厚,不给礼金还去别人家里吃饭,好吃懒做……”。
“哎呦,她妈妈不是你们村5组嫁过去的么?那个兽医老刘家的小女儿,前年你们家猪得了病,那老头还去给打过针。”
“是的哟,说是常年在外面打工,也不回来,过年一回来就有人上门来讨账。这种苕,还不如不生捏。”
下学后,她的日子很多都是在大路上来回晃悠度过的,唱着她刚刚从电视剧里学会的歌,用右手指比划比划来配合节奏。我姑姑姑父出门打工后,她就和重男轻女的爷爷守着家里的小平房。有时候,她会跑去我们家,守着,等到我爸爸给她几元零用钱就溜走。或者是饿着肚子过来吃中饭。
她会很多文绉绉的词语,山盟海誓的话经常从她嘴里冒出来
我高三学习最紧张的时候。一天,姑姑打电话回家说要和姑父正式离婚,然后她弟弟就摔门说不读书跑去同学家了。她大哭了一场,天蒙蒙亮的傍晚,她爷爷让她去村里的小卖部买泡面。回来的路上,路过村头拐角处那户人家,她看见人们那个窗子里跳出一个人,拿着刀要来杀她。
人们都这么说的。她在家里闹自杀,会看见很多奇怪的来杀他的人。那是一个五一长假,她和姑父来到我们家,我发现她的眼睛和我们很不一样,它乌黑发亮、深不见底、目光没有焦点,眼珠也不转,就安静的躺在她的眼帘里。至此,她的灵魂好像出去玩了才回来。
她对我说:“我不会让她们伤害你的,我会保护你的。”
她对姑父说:“爸爸,我一定宁死不屈的,我用我的生命保护你们。”她会很多文绉绉的词语,山盟海誓的话经常从她嘴里冒出来。
每天晚上她都会闹自杀,折腾很久之后,她倒床就睡了。
好像是我爷爷出的主意,既然她都这样了,姑姑和姑父常年在外面打工,那就给她说个人家吧。
由于经常在家不能吃饱,她身段匀称,锁骨突出,还生有浓眉丹凤眼、樱桃嘴、卧蚕,加上充足睡眠下永远不会‘黑眼圈’的精神气。她的样貌和身段的确是大美人。而且她生性爱美,衣服很多,又有怪人们爱洗手的洁癖。
她见的第一个男生据说很喜欢她。还教她玩电脑,智力也是正常的,就是个子比较矮。但是,她在对方家长的时候发病啦。真不争气。
“她一直说,有人要来杀她,我和你姑姑把她手的掐伤了,她都听不进去。”于是,我妈妈就和我姑姑像骗人的人贩子一样拉着她回来了。那个开端算是遇上了最好的男生,大家回忆的时候都会这么说,“可惜她没有福气”。
她是闻过了鱼腥的猫,那以后,她的话题就没有离开过男人。10岁那年下学后,她终于在空寂了8年的人生中,找到了另一个可以学习的学校。
“你有没有男朋友啊?你姐姐有没有男朋友?小学的那个邬国君都有女朋友了。他就是个卵蛋,那时候和我他坐,他比我笨多了。”
人家有过很多真爱,每一段都轰轰烈烈
我陪她相亲过很多个人,断胳膊的,衬衫只扎进裤子一半的,年龄比我们大十几岁的。我妈妈说:“她只能找这个样子的,人家要去能够传宗接代就行啦!
是啊,这是她的世界的规则。不过她很适应。
她每次都担心别人看不上她,回来一直问我,你说:“XXX喜欢我么?”
那你喜欢不?
“喜欢啊!”
她有过很多段真爱,每一次都轰轰烈烈。
“你有XXX的电话么?你可以把你的电话借给我用么?我求求你拉,你不要和我妈妈说。我真的喜欢xxx”。梦婷几乎要跪下来一样求我。她的要求和小孩子要一颗糖一样,我们开心就给她,不开心就忘记。
不过,她对上一个男人的记忆过去的很快,对于下一个对象也进入的很快。媒婆给她说过的所有男生,她都说“满意、喜欢、很好”。就这样,这个比我只大几个月的表姐就走进了很多人的家门。
一般见面合适,对方家长看中的话,她就被要求先去住着,适应下。就是要先去和男方一起生活,看能不能正常过性生活,这样才能够传宗接代嘛。
那以后,她会经常和我谈论她的男朋友们,“哎,我不喜欢他。我和你说,他不会做爱。他表哥都教过他几次啦,他就是不会啦。那里都不会硬你知道么?”
大学的某一年,我妈妈和我说,她怀孕啦。但是不知道是谁的孩子。也许是某一个说媒的对象,也许是村里面的毛孩子,但是谁也不知道。那个时候她处在没有说媒的空档期,说不清楚孩子是谁的。我见到她的时候,孩子早就被打了,她肚子平平的,没有和我提过这件事。
这些年,她终究是没有嫁出去。她‘好吃懒做“的爸爸去世后,她就更不值钱了,如果有人说媒把她接去看看,她爷爷就让她去。去男方家里住一段时间后,她总是闹着要回家。或者是发病了,被别人赶回家。
某一年的暑假里,我回家休息。她在正午的大太阳下跑到我们家。我俩一个拉了一个凳子,面对面坐着。
她问我,“你说我以后是不是要住养老院啊,听说我们村以后也要建养老院了。”
“不会啊,你弟弟可以养你啊”
“不行,我不会拖累我弟弟的,”
“那我养你吧。”
“那更不行,那怎么行呢!你只能养舅舅舅妈,怎么可以养我,这是说不过去的。”
这个问题是真的难到她了,她坐在凳子上手指比划了好久,我和凳子静静的听着她有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