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向花间留残照

图@安寂染

1.

清明节前夕,父亲因为生意问题,每年清明时节必须回家祭祖的这件事情交给了我。

小时候在乡下住过一段时间,回到乡下算不得上陌生,只是改变颇大,村口几百年的老榕树也被推翻了,建了一个个供村民纳凉聊天的凉亭。

小洋楼已经建起来,家家户户都翻修了房子或建起了新房子。只有村头的几栋小平房还在安静的坐落在那里,那几栋小平房已经没什么人住了,外墙已经布满的青苔,比较矮的房顶还让爬山虎蔓延了上去,一眼过去,只有大片的暗绿。

也许时间会记得,这几座斑驳的小平房曾经也热闹,人声沸腾过。


2.

从二伯父家回来已经是夜晚十点来钟,一日劳作,第二日又要早起去田里,所以乡下人睡的比较早,十点多钟村里走动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人了。

空荡的街道,只有部分小洋楼传出来的灯火,连路灯也罕见,由于雨天,泥土路坑坑洼洼,走得十分费劲,我开始后悔刚谢绝了二伯父说送我回家的好意,甚至连手电筒也不拿。

手机仅存的一点电量,支撑着微弱的光替我照亮着前方的路。

大雨突然就这样倾盆而至,我狼狈的在路上乱窜,手机急忙收进口袋,害怕会淋湿,尽管这似乎没有什么卵用。

我窜一户人家的屋檐下,乡下平房门口一般会有屋檐,说是屋檐其实就是大门口上面盖了一个小亭子,可以遮风挡雨也可以防止门口放得谷物也不会被淋湿,这样也方便了过路人可以躲雨。

刚站稳,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把脸上的水迹用衣袖擦了擦。

掏出口袋里的手机,点开屏幕,院子里突然传来“汪汪汪”的狗吠声,吓得我的手一颤,手机就那样掉下去,我急忙去接,手机在手中颠动几次,还好,双手捧住,最后没有摔地上。


3.

“二黄,不要叫了。”就在我踌躇着要不要冒雨前行的时候,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苍老的声音,狗声也渐渐消停下来了。

“奶奶,我就是躲一下雨,一会儿就走了。”担心被当成贼,我大声的冲院子里说。我把手机塞回口袋,我准备冲出去,冒着大雨回家。

“谁家的孩子?”颤颤巍巍的苍老声音再次响起。

“XX家的,我是回来来祭祖的。”雨渐渐大起来,我回话的声音也大起来。

“进来吧,孩子,外面凉,来里面躲躲。”充满关怀的声音再次传到我耳朵里,我踌躇了一下,最后抖了抖身上的雨水。

推开原本在背后的木门,才发现这木门已经松松散散,仿佛一用力就会散架一样。


4.

屋子里很黑,只有一盏灯发出橘黄的光。我每走一步都觉得步履颤巍,因为面前的黄狗一动不动的看着我,仿佛看着自己的食物,只要我一旦有任何而风吹草动,他就会扑上来咬住我,然后撕扯吞入喉。

“二黄……”一只干枯布满斑点的手拍了拍黄狗,黄狗瞬间乖顺下来,转身走进里屋。我才看见黄狗其实只有三条腿,我感到有些惊诧,望向已经坐在桌子旁的老奶奶。

察觉到我的视线,老奶奶招呼我过去坐。

我看见她的脸,岁月已经在她的脸上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双鬓发白,头发妥帖的盘在后面。

我认得这个发型,我的祖母以前也是这样,把头发一丝不苟全部梳上去,然后盘在后脑勺,拿个黑色的小网套住,再用簪子固定住,一个旧时代端庄的发型就形成了。

她的眼睛没有神采,看向我的时候两只眼睛空洞洞的,像两个无底洞。我看了她一眼,然后迅速低下头。有点坐立不安,心里念叨着雨赶紧停吧,赶紧停吧。


5.

黝黑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篮子,里面放着一些针线。原本我还在好奇,这个点村里的人都睡觉了,怎么老人家还没就寝,这下子似乎有些明了,她拿着一根细细的针,正费劲的把线头穿进去针缝里,但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了。

她似乎遗忘了身边还有个人,一双浑浊的眼睛和瘦骨嶙嶙布满皱褶的手跟着针较着劲。

“奶奶,我帮你吧!”我忍不住对着她说。

她站起身来,把针线放我手里,然后离开桌子,走进其中一间房间。

我在昏暗的灯光下把线穿进针孔,然后放下针线环顾四周,房子客厅很空,家具很少,除了几张凳子和我面前这张桌子没有其他家具,墙角布满蜘蛛丝,有些墙壁上的石灰已经脱落了下来,这房子除了老奶奶似乎也没有其他人住。

我收回视线,看见从里屋向我走过来的老奶奶,她的走非常的慢,一只手拿着一个碗,另一只手拿着一个杯子,沙哑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

“安家小孩,来吃点东西吧!”


6.

我接过她递过来的东西,放在桌子上。

定晴一看,碗里装着是看不清楚是什么食物的东西,一根根的像野菜又像是晒干的萝卜条也像草根,更像是地里爬行的虫。杯子装着的水有点浊黄,上面漂着一层不知名的漂浮物。

我捂住胸口,强忍着胃里的不适,我抬头看向她,她正一针一线的专注缝补着一张破旧的被子,嘴里时不时飘出几个词语,讲得是家乡话,我听的不太清晰,却听到自己的心脏不停地跳动。

我站起身来,看着她的身影在灯光下摇曳着,拉长。

“奶奶,雨似乎快停了,我得先回去了,再晚家里该担心了。”

“是该回去了,我去帮你看看有没有雨伞。”她站起身来,再次步伐蹒跚走进里屋。

我得目光飘忽不定,一会儿看门口,一会儿飘向里屋,一会儿环顾四周的墙面。大概是清明时节,这天气寒得慌。

我余光处,二黄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蹲在角落那里看着我,它的目光犀利,带着赤裸裸得侵略性,仿佛下一秒就会扑上来咬死我。

我后退了两步,冲着屋里喊了一句:

“奶奶,雨伞不用找了,我先走了。”


7.

回到家已经是深夜,外面的雨淅沥淅沥越下越大,我扯过衣架的毛巾往自己身上擦拭,有些庆幸自己回来的早,带着些许疑惑躺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有些放晴。收拾好行李,我准备出门坐车回城里,二伯父来送我,顺口问了一句:

“昨晚雨那么大,被淋透了吧?”

我笑着应答了几句,又提到村口的那个奇奇怪怪的老奶奶,一个老人家住在那种阴冷破烂的老地方,那环境还真有点碜人,还养着那么一只可怕的狗。


“你说得是老李家啊,李大叔去得早,两个女儿又是远嫁,一年能来一次就不错了,家里唯一的男孙子又精神上出了点问题,前几年吃药时自己吃错剂量又没了,后来儿子和媳妇就出门做生意了,没多久孙女又嫁出去了,可不就剩她一个人在么……”

“多可惜啊,好好一个孩子,谁知道吃个药就没了……”

“那条大黄狗是捡回来的,可凶着呢,有一回我路过想去趟地里,愣是跟在我单车后追了一路,不过倒是听老人家的话,也算是让老人家有个陪伴吧……”


8.

带着一堆土特产,我回到了城里,这件在乡村里小插曲很快就被我遗忘了。偶尔想起来,也只是一笑置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谁也没办法评判别人什么。

接到伯父的电话我很讶异,但听他絮絮叨叨的谈起这些事,也难免觉得唏嘘。

伯父是个热心肠的人,听到我说那一天晚上在那里避过雨,说准备回头带些吃食去看望老人家,顺带感谢一番。

等他忙完地里的活得空的时候,已经是几天后的事情了。去的时候老人家已经躺在床上两三天了,面色苍白,气息奄奄,身上盖的被单还缺了一口,双眼浑浊却泛着水光。

老人家根骨薄,就这一场风寒没几天就去了,儿子媳妇倒是赶来了,只是两个女儿离家远,等赶到的时候已经闭上了眼睛,一个两个跪在老人家身边嚎啕大哭。

“当年你爷爷也是啊,撑着最后一口气就为了等你大伯,你大伯一到,他就闭上了双眼。到了垂没之命,都希望儿孙绕膝,看不到最后一眼总归是遗憾归去啊!你爷爷还是幸运的,最后一程子女都在身旁。”

挂了伯父的电话后,我内心感到有些五味杂全,为自己曾经的傲慢无礼对老人家进行的各种猜测感到懊悔,也为老人家骤然离世感到惋惜。

据说,老人家去世没几天,二黄也就死掉了,据说是不怎么吃喝,夜里死在老房子里。它一直以一种守护者姿态守护着老人家,甚至生命中最后一段路,陪在她身边也只有这条忠心耿耿的狗,最后它的选择也是离去,陪她归另一个家。


9.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还记得爷爷走得时候,我刚上小学一年级,家人寻人来找我回家的时候,我还一路不明所以笑嘻嘻的打闹回去。

到家里时客厅里聚集着一群人,以及回荡着各种哭声。我走到中间,看到已经被安顿好,放在地上的爷爷,“咚”的一声就跪下去了,眼泪就开始往外飙。

小时候不知道那一跪代表着什么,长大后才明了,那一跪代表着此后永不能相见。

不知道老奶奶的子女是怎么一种感觉,跪在她身边哀哀欲绝也好,忏悔大哭也罢,总归逝去的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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