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张个体服装摊位上,黎梓正在和老板为一件黑色薄呢风衣讨价还价,从拦腰一半的价又降10元,最后成交。老板不停地摇头说:“你真会还价,怎么没要你去参加WTO的谈判?”
黎梓从小对买东西很有兴趣。那时商店没有几家,加上兜里又没有钱,常常从西门逛到东门,什么百货商店,纺织品商店,文具用品商店等等都只是在里面看看,和她一起逛店的闺蜜说:“你不看她不买东西,看价格可是好认真的。”
工宣队派驻学校的老师,看这小丫头机灵,像买东西、招呼个人等跑腿的事都要她去办。
改革开放以后,对女孩来说,最有吸引力的就是服装店满大街都是,极大地满足了黎梓购物的欲望和特长。
从不缺乏审美眼光的她,在琳琅满目的服饰面前,能快速、独到地抓住适合自己的衣服,并能很快的把价格谈判到自己的心理价位并成交。她穿的衣服总是很能贴合她的气质,带点时尚,但不一味地追求时髦。一起逛街的同伴,总有人敏锐地指着某件款式的服装说:“黎梓,你的衣服。”
黎梓买衣服的原则,必须还价,你报个价格让我来买,那是不公平的。
再就是等待打折。大商场的东西正宗,质量又好,但必须打折且适合自己,才是出手的好时机。
这样的做派,在冬夏长、春秋短的江城,让黎梓的策略游刃有余,她总是,春节后买冬天的衣服,皮靴;立秋后买夏天的衣服。她曾在开春后,以貮佰陆拾元的价格买到一双里外全皮的深筒皮靴,为了迅速回笼资金的老板心疼地跳脚:“这个价格只能买到短筒皮鞋”。
她穿着这双皮靴给上学的儿子买球鞋时,卖鞋的服务员说:“你这皮鞋好漂亮,怎么都要个千儿八百的吧?”
黎梓买衣服总是货比三家,买一件衬衣,她要把几乎所有的衬衣店看完,回家后再仔细想想哪件是她到现在都不能忘怀的,第二天就冲过去把那件买下来。所以,她买回来的衣服,很少有失手的或买回来就成“搁货”的。
有一次,她在北京看中了一件衬衣,等逛完所有的衬衣商店再转回去找那家店时,却怎么也走不到那里了,方向感极差,那个沮丧啊。
黎梓买衣服看重材质和成分,因为冬寒夏热,所以,毛衣她要买全羊毛的,呢子大衣要100%羊毛的,夏天要真丝和全棉的。
黎梓买衣服还爱逛批发市场和大商场的花车。
不要小看了花车,上面都是品牌或断码的,只要眼光独到,十九元可以买到质量和式样很好的体恤;二十三元可以买到曾经原价三四百元一条的裙子,四十二元配成一套,高端、大气、上档次。你不说,绝对没有人会想到这种地板价。
批发市场上也有一些专对客户零售的,那些断码的,那些件数够不上批发数量的,都是可淘之宝,就看你的本事了。黎梓买过一套五十元的西装套裙,香港的一个牌子,拿去干洗时,见过无数高档毛料衣服的干洗店老板,甄别后说道:“没有八百元,这套衣服拿不下来。”
黎梓买衣服很有计划。一段时期买到的衣服,基本上是黑色系列,管个几年;一段时期的衣服,基本上是棕色系列,再管个几年。
皮鞋黑、白、米色或驼色三种颜色,基本就可以搭配所有衣服了。有的衣服价格合理又是适合自己的,黎梓就买下,衣柜里没有可搭配的衣服也不着急,碰到合适的再买。这样循环下来,衣服是真多。
每当买到一件价格、式样都满意的衣服,黎梓会一遍又一遍地看,满足、得意于自己花这个价钱买到中意的衣服,为质优价廉而自豪。绝不当“冤大头”,绝不愿意以几千元的收入去买一万元的饰物,只为博取人们“羡慕富豪”,招摇、张扬为黎梓不屑,不为。
黎梓肤白,所以,衣服颜色路子宽。有次搬家,朋友打开衣柜不禁感叹:“衣服真的是五颜六色啊。”
黎梓如数家珍般地讲起每套衣服,在买下来的过程中发生的一个个故事,朋友听得新奇,黎梓讲的眉飞色舞,心满意足。
即使这样,黎梓也不奢侈,衣服一定要穿到不能穿了为止。她总结了一条最简单的鉴定办法,就是领标洗毛了,衣服的纱支也就洗得稀疏了,没有了好的质地,衣服也就不能再穿了。
02
黎梓兄妹三人,从小被两个哥哥保护着,跟着他们打雪仗,挖防空洞,爬高上低,但骨子里女孩的元素一点不少。和他们出去“疯”回家来,她可以很快安静下来,看画书,做针线,读小说。
还在读幼儿园的时候,黎梓纳了一双鞋垫,隔壁小胖的奶奶看着几岁小孩的作品,抚摸着她的头:“哎呀,黎梓真聪明。”
黎梓细心搜索,把母亲为一家人打剩下的毛线给自己打了一条围巾,还围在脖子上到幼儿园小朋友家去玩。小朋友的姐姐好奇地取下她脖子上的围巾,拉开网眼状的围巾哈哈大笑:“看,掉的针。”
黎梓和院子里的小朋友玩的火热,被隔壁邻居的中学老师盛赞为“孩子王”。和黎梓玩得最好的洪波儿特别让黎梓着迷,她俩每天放学要在校外的一个杉树林里讲半天,什么话题都涉及,直到讲不出话了,才分手各回各家。
洪波儿不仅钩针勾得好,还会裁剪衣服;更绝的是,她还会识谱,什么歌拿到手里一会就能唱了。洪波儿和她家隔壁的林克美常常早早起床到城墙上去练声,在没有任何人指导的情况下,他们后来都成为了班级里的文艺骨干。
洪波儿跳全场《红色娘子军》芭蕾舞剧里的连长,林克美扮演小战士。在那个文化娱乐极度匮乏的年代,他们的巡回演出给人们带去了极大的快乐,台下的观众看着连长的扮演者兴奋地说:“洪敏全的女儿。”
洪波儿的姑姑在卡拉OK厅里,听到她的几首独唱歌曲后,很为洪波儿当年因为自己的哥哥,洪波儿父亲的历史问题没有当成文艺兵遗憾。洪波儿在自己50岁生日时,灌录了一盘自己独唱歌曲的磁带,算是给自己的一份生日礼物和一生爱好的交代。
当过数学老师的洪波儿,在那个服装裁剪书籍极其稀缺的年代,自学掌握了诸如原型裁剪、立体裁剪等方法,业余的在缝纫机上做、做、做。
退休后,原从事办公室文字工作的洪波儿“投笔从戎”,开始了她的飞针走线。她先是配齐了四根毛线签子,用双面元宝针打了一条长长的大红披肩,内衬上白色毛衣,清秀雅致,让人不得不赞叹她的巧夺天工。
现在的洪波儿成了布匹批发市场的常客,但洪波儿只关注零头布匹这一部分。那些花形别致、头寸又能将就的布料,往往很快入选洪波儿的购物车。
一段十元、几十元的布料,经过洪欣尔的奇思妙想,做成了一件件别致的无袖短衫、连衣裙、金丝绒亮片小坎肩、驳领衬衫、及腿长衫、圆领风衣、连衣裙……在张掖等风景区,她的各色自己裁剪的服装给一抹黄色的风景带去美的无限遐想,绝对的独一无二,绝对的与众不同。
洪波儿的闺蜜林克美也是飞针走线爱好者。林克美自己的穿着很多也是自己的作品,远在德国的女儿一家也经常收到林克美为他们制作的睡衣、裙装。
出于对服装的热爱,黎梓和洪波儿曾经联手做过一批童装。从式样的确定,到布料的采买,再请缝纫工人制成产品,最后将产品销售完毕,整个过程让他们尝到了做实业的艰辛和快乐。因为各种因素的制约,他们没有走上服装实业的道路,却都保留了飞针走线的爱好。
在合唱团,在舞蹈队,洪波儿自己裁剪的呢子背心裙,花色各异的春、夏连衣裙,常常招来队友们的啧啧称赞。
她关于服装最著名的一个论点就是:“即使年纪大了,也不愿意随便披块布在身上。”
一眼看去,服装的剪裁合体,式样的标新立意,让她更加优雅,更有神韵。
在洪波儿家里,黎梓看到自己曾用过的“蝴蝶牌”缝纫机,那上面摆放的“荆江牌”热水瓶,“海鸥牌”120照相机,大公鸡发条闹钟,一下陡发“思古之幽情”,含泪拍下了这穿越时空又温馨的场景。
洪波儿说,她结婚时的“四铺四盖”的嫁装基本都在。包单都被她改成了被套,黎梓去了,她专门铺上“鸳鸯”牌床单和由“鸳鸯”牌包单做成的被套,两个人睡前和起床前聊天,仿佛又回到小时侯。
洪波儿妈妈下乡巡回医疗,一个人害怕,就会叫上黎梓陪她。虽然再也回不到过去,两个人却能再次共同体验一把儿时妈妈的操劳和虽苦尤甜的开心日子。
黎梓只要到了洪波儿的城市,都会收到洪波儿为她量身制作的衣裳。看到穿着这些衣裳而拍的照片,黎梓想象到了一幅画面——洪波儿静静的静静的在布料上飞针走线,她的心是那么熨帖,仿佛整个世界就浓缩在这块布料上,整个岁月都跟着这根线穿梭前行,“慈母手中线”,岁月静好!
03
春城的春天长而美丽,红的茶花、粉的海棠,长尾松鼠在茂密的树林间欢跳,日子祥和而平静。
黎梓在通往办事的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迎面过来的一个熟人附在她耳边说:“你穿得真漂亮”。
黎梓看了一眼自己的一身衣裳,上衣是香港的一个牌子,杏色金丝绒斜格子,立领开在右侧并有几粒扣子,一折八十元买下的;下身的半裙,是在花车上买的二十元一条的包裙,裙摆下面用亮片做了装饰,深墨绿横条纹和上衣搭配的像是真正的一套,有点天衣无缝。
初来乍到这个城市的黎梓,没有多少朋友,她和施村因为惺惺相惜成了至交。施村从事成人教育这一块,所以抓住成人的特点,她开设了一些如茶艺、服装欣赏等之类的课程。
因为职业的特点,她看人的穿着很挑剔。
有次,她在黎梓的后面走着追上来说:“我在后面看着是谁的气质这么好,原来是你。”
黎梓穿着一件恒源祥的绿色羊毛开衫,着一条米色的呢子一步裙,配一双棕色的深筒皮靴。
施村对服装搭配的严苛,即使针对黎梓的批评,也口无遮拦。那是一个雨天,黎梓随便搭配了一套,就脚登一双白色皮鞋出门了。施村迎面走来,一副忍无可忍的表情:“今天怎么穿搭的,萝卜裤怎么能配这件不长不短的外披?完全没有了你的风格。”
施村和黎梓聊天时常说,看到一些乱穿衣的现象,常常不可遏制自己的不快,恨不能把她拉过来告诉她:“穿裙装,袜子怎么挂钩了?”
“穿裙装怎么能穿九分裤,还加一双短袜子?”
看过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都知道这样一个细节,吉提在一个Party上,眼瞅安娜穿的一身黑色晚礼服,觉着美丽的安娜更加神秘,盖过Party上的所有女宾。
这一情节被服装界巧用,让黑色成了主打色,呈泛滥之势。会不会打扮,一身黑色出不了大错,神秘的黑色成了“俗”的代名词。不论春夏秋冬,不论红白黄蓝,不论长短裙装,一双黑袜包打天下,施村说:“我恨不得告诉她,换袜子去!”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她反复表述自己的观点,衣服,就是自己对外界的表达,就是自己审美情趣的标签。一粒钮扣钉在不同位置,就是一种不同的情趣,条条裙褶就是丝丝优雅。你愿意马虎,可污染的是大众的视野;你的精致穿戴,可豁亮人们的心情。
她说,有次,她上穿一件白色紧身圆领假两件开衫,下身是一条绣花的做旧粉色百褶休闲裙,上到公交车上,一位素不相识的上了年纪的女士给她让座,原因只是:“你穿得真漂亮,就要这么穿。”
在去食堂吃中午饭的路上,施村对黎梓发出了邀请——晚上去听她的服装讲座。
黎梓去到报告厅时,位子已不剩几个,她看见了施村的服装厂老板朋友程旭,施村给她俩个引荐,坐到了一起。
施村的演讲主题是《服装•色彩》。她从古代服饰讲到近代民国服饰,文革期间的服饰,改革开放后的服饰,以及各个时期服饰的色彩变化及搭配。中间穿插有学生模特的走秀及施村的讲解——
白色衬衣和石墨蓝牛仔裤的搭配,永远的经典,学生的范本。
短装夹克和哈伦裤以及深筒皮靴的装束,精干而不失个性,学生的最爱。
一袭明黄色宽松连衣裙配一条湖蓝色丝巾,明快靓丽,是大自然怀抱的娇女。
一件白色背心和白色长裤外披一件西红色毛衫,清新、可人而有朝气。
这四套服装还可以互相搭配,变换出七八套行装,所以施村最后的总结语是:“我们的衣柜不是永远差一件衣服,而是已经足够,看怎么搭配”!
04
黎梓父母都是旧时的文化人,所以给三个孩子起的名字是黎民,黎白,黎梓。老二最调皮,因为叫黎白,所以,大家索性叫他“李白”。高考恢复初期,两年之内,他家三兄妹全部考上大学,为他们望子成龙的父母很是长脸。
“李白”在深圳做工程监理时,老婆孩子都没有跟去,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8小时之外最大的乐趣就是去各个摊位讨价还价,服装、电器等没有不在他讨价范围的。讨价到了心理价位就窃喜地走人,他因此被颁发了“还价能手中的战斗机”的光荣称号。
黎梓他们这一辈,生的小孩刚好倒过来了,两个哥哥是两个女儿,黎梓是个儿子。黎梓常常把自己不穿了的衣服给两个侄女改成裙装,两个侄女对姑姑的崇拜不是一星半点,常常指着自己身上穿的衣服骄傲地告诉别人:“我姑姑做的。”别提有多自豪了。
她用一条呢子裤子为婆婆改做的夹层马夹,婆婆一直贴身穿着直到去世。黎梓的儿子历来不同意自己母亲“不想挨宰”的思维,在商店里总是教训黎梓:“不要说人家的衣服贵,是你的兜里没有钱。”
黎梓只能是给她讲价格、价值、时间价值,资金价值等概念,让他自己慢慢体会。
黎梓的一个同事,总是隔个一两年清一包不穿了的衣服给山区的亲戚,现在亲戚也不怎么稀罕了。去年,这个同事把房子重新整修了一下,清理衣柜清出了两大个蛇皮袋的不穿了的衣服,给装修的民工,民工却说:“不要了,我家的衣服也穿不完。”
黎梓以前也是把不穿了的衣服打包送人,现在她不这样做了。因为每个人的穿衣理念是不一样的,有的只讲式样,只要时尚,你给的衣服别人会觉着过时了,现在的一些衣服有些很便宜就能买到。而黎梓长期以来的购衣原则是,式样、材质并举,所购衣服还要是自己气质的提升利器。
黎梓的毛衣基本上是全羊毛的,几层的堆堆领,现在穿来糊着脖子,她把领子卸掉配上丝巾,一样是一件高品位的毛衣;品相还好的毛衣,黎梓另作他用,一件蓝白横条的棒针毛衣做成一个靠垫,一副手套。
老公和儿子穿得较费的毛衣她就把它们做成床垫。她曾经因为一个活动得到过活动方赠送的垫子,拿回家里好大的气味,最后给了做清洁的阿姨。
自己的羽绒服、棉衣、羊毛衫,一件件地行缝在不能用了的电热毯上,拼成一幅床垫,又干净、又实用还暖和,一举几得。关键是看着自己的衣服做成的各式各样的靠垫或用品,自己生活的曾经都保留了下来,很温馨,很享受。
对衣服材质的要求,其实也是顺应环保。那些棉布的衣服除了改作他用,做抹布都是最好的材料,那些化纤布不吸水,只有扔掉或烧掉,不能循环利用。
黎梓和洪波儿一直保持通话联系,现在讲的最多的就是,“我刚做了一件衣服。”
“我刚做好了一对靠垫”。
黎梓说:“过去总觉得衣服不够,要一件一件地配。现在打开衣柜,觉着那一排衣服,轮着穿一遍都要几年,不想再买了”。
洪波儿说:“仔细想想,真的,一个人一生的用度是有限的,很能理解前辈们的毛巾被补了又补。”
过去洪波儿想着自己家是个女儿,买一些漂亮的、质量好的衣服,即使自己不穿了,女儿还可以接着穿。参加过几次葬礼,看到子女不由分说的将死者生前的衣物全部打包烧掉,不分高、低档次,不留一点念想,洪波儿寒心之余更少了购物的冲动,极简生活的理念开始在心里潜滋暗长。
黎梓在日本逛超市时,碰到一对三十岁左右的夫妇,男的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女主推着的童车上坐着一个小女孩,一家人说着中国话,很温馨的一幅画面,“他乡遇故知”,黎梓很感亲切,迎着女主人问道:“你们是中国人吧,哪个省的?”
谁知女主人不屑地回道:“我们不是中国人,我们是台湾人”。
仿佛是一瓢冷水从头浇到了脚,黎梓感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透心凉。本来也不准备买什么东西的黎梓,这一天购物,空手而归。去日本之前定好的购物额度,整个行程也只用了20%不到,一半的衣服也是在花车上买的打折而又质量好的。唯有一顶帽子实在是喜欢又不忍心下手,是老公催促才成就交易的。壹仟多元一顶的帽子,真的就是买了一个喜欢。
近两年的双十一、双十二,黎梓和洪波儿的网上购物数据都为零。
施村又在筹备她的下一个讲座,题目直接是《不再买买买》,她的服装厂做老板的朋友程旭不依了。
程旭和老公做服装十几年,门店也开了十几家。这几年利润空间被不断压缩,稍有懈怠,销售额就下滑。会员制,节假日折扣活动等等,奇招不断,难续昔日辉煌。
现在,施村却号召大家,特别是程旭的目标人群不再买买买,程旭一个睥睨的眼神,换来施村的又一个高论:“五件衬衣足够一个学生变换出多种风格,你是不是可以在八九成新的二手货品牌上动动脑筋。”
施村的论调,让黎梓和程旭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