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旧时明月·摇曳晚钟-下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姜夔《暗香·旧时月色》(节选)


(十二)


我记得,烟火绽放的一瞬,我看见了她的笑脸;也看见了我自己。纵使被名为“时间”的烈火焚毁生命与记忆,那段灿烂又清贫的日子,依旧鲜艳。

二十八岁,秋天。

“大作家,这就是你对这个故事的结局做的安排吗?男主和女主由一场烟花大会相遇,最后也是因为一场烟花大会而离别?”

方遥那清秀的略带英气的脸庞带着不解又惋惜的语气反问我。

自那场海上的事故后,我活脱脱的就像命运的棋子;对其于我的安排更是体现出一种无力感。当然了,出自我笔下的人物们,其结局无不生离死别。用当时流行的话来讲:这就是一个充满“破碎感”的故事。

所以我遵从内心,简练地回答她:“一切自有安排。”

她倒没有流露想象中无奈叹气的样子,反而洒脱地笑着说:“那随你了,不过作为你第十九天的朋友;劝你别把故事写得这么苦,这样会劝退不爱吃苦的读者们的。”

“我尽量。”

我压抑着内心莫名涌起的苦涩,认真地回答她。

在刺眼的阳光下,那天发生的事情,我大多记不清了;只是对她一笑时就露出的虎牙,觉得自然且清晰。

“那么,故事的名字有想好吗?”

面对她突然抛出的问题,我竟一时陷入窘迫;毕竟这个漫长的故事都已完结,对于每个情节都经过精心的设计和修改,在确保对大纲和结局没有负面影响且存在推动的情况下,才最终定稿的。

可我的老毛病又犯了——不喜也不擅为故事命题。

见我不知一时如何作答,方遥流露出一副奸计得逞又善解人意的复杂表情,连忙说:“好了,好了;我倒是有一些建议,不过等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再告诉你。晚上我还得练写生呢,就先走了,拜拜!”

当我反应过来,她已经不在我的视线里了;从起身拿包,到转身告别,再到坐上出租车;整个过程简直一气呵成。除了她那满是英气又带着些许清秀的脸上有着不自然的红晕外。

方遥这个小姑娘,双鱼座,比我小六岁;最初的印象里,这是个充满活力的小女生,有着大胆又天真的浪漫梦想。

可在这巨大又忙碌的城市里,错过的人常在,相逢的人鲜有;所以我并未因此伤神。

自然不会对她不小心落在桌上的单页留意。

直到多年后的今天,我才恍惚想起,单页上写着“烟火大会”的字眼,方才如梦初醒。

临近傍晚时,我才独自离开餐厅;返回住处的路上恍惚间看见了漫天的柳絮,一辆辆汽车在空荡的十字路口前飞驰而过;没来由地想起这样一句话:“我的爱人请牢牢抓住时间的缰绳,飞逝的时光如同阿提拉的铁骑,所到之处,爱情一片荒芜。”


(十三)



我们在裂缝中出生,在裂缝中喜怒哀乐,又在裂缝中死去。

明媚几净的天空,曾是死者们扭曲又期盼的倒影。

                                                                    ——  炎木《裂缝》

当我读到这首意义不明的诗歌时,就像诗人所言行进在“死去”的过程中,非要比喻的话就好比一支即将燃尽的蜡烛,帘外呼啸的寒风将刮断的枝叶拍打在木框窗户的响声显得尤为刺耳;远处天色一片阴沉,预示着造访的是一场暴雨或大雪。

是的,在这严冬的一月;世界早已不复从前,如今就连暴雨在一月的出现也有记录。

烟火大会的举办依旧数十年如一日地举办,我好想挺到这一届举办的时候;最后再看她一眼。

靠近书桌的窗台前,那些疏于照料的晚香玉已经接近凋零;很久以前它们也曾经盛开过。

我一向不喜欢花,对于花的了解也知之甚少,谈到对花的照料更是敬而远之;不过是她恰好和我相反,之前总能看见她在画画之余的闲暇,乐此不疲地为它们浇水和修剪枝叶,年复一年,如果没有时间这个尺度——她那孤零零又专注的神情,怕是成为永恒。

我照例地在深夜沉睡,在梦里摸索着试图拼凑那些日渐模糊的记忆。

二十九岁,三月。

橘黄色的阳光,一点一点地洒进满是灰尘的房间,也照射在电脑屏幕前,疲惫又憔悴的自己。

为自己在二审退回的处女作,废寝忘食地连夜删改直到清晨的到来。

我起身伸了下懒腰,试图活动整夜久坐的身体,能明显感受到脖颈处有略微的僵硬。

当橘黄色的阳光淹没整个房间时,一丝丝暖意开始充盈整个心房;我贪心地走到窗前,推开塑胶的窗框,伫立在由防盗窗包裹的窗前,试图伸出双手盛住这慷慨的礼物。

可还是察觉到“礼物”的沉重,不得不连忙抬起右手挡住刺眼的阳光。

忽然,一阵恍惚涌入脑海——我为什么会打算做个作家呢?

是认为自己那不能再平凡的过往,其实埋藏着令万千读者们流泪的珍珠?

还是认为自己那脑海中无尽无穷的灿烂故事,需要如实地记录在这个世界?

可能是不想再从事令自己厌倦的销售,不想再体会职场上的尔虞我诈;因此才逃避到这里吧?

或许是怀揣着尚未彻底凉透的热血,试图在文字的国度搏得一处安身之地呢?

这些缘由可能是,也不全是;我只觉得,当我沉溺在这里时;当我说出我心里的故事后,

那些浸染在胸腔和口中的苦涩感便会减轻不少;有那么一瞬间,我会觉得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我,输了吗?

这些必要的恍惚在我决定出门前的五分钟,在张扬夫妇发送的那条消息在我手机上响起前的十二分钟;在计程车到小区门外前的三十二分钟——烟消云散。

后来我才明白,一切的偶然都是必然。

那是一场难忘的聚会,我见到了熟悉与略显陌生的人;在历经两个半小时的车程后,我见到双双发福的张扬夫妇,也见到了一年未见的张则夫妇,是的;女方看起来比他小很多,高挑的身材,稚气的脸庞与成熟的装扮上体现出一种奇怪的反差,可这也挡不住两人自内心所散发出的喜悦。

“方,好久不见,最近怎样?”

一向沉稳且喜欢后发制人的张则却是第一个打招呼。

随后张扬便上前习惯性地拍了下我的肩膀,露出他那标志性的亲切微笑后,故意用单手捂着嘴说:“接下来,就剩大哥你了。”

“我给你介绍下,这是我的夫人——小蘋,她虽然年龄上比较小,可是在我们的事业上,给了我莫大的帮助;而我们也在慢慢地相处中,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

张则以左手手掌朝上指向在他右边的女孩,用这样隆重的方式介绍着带给他莫大帮助和爱情的的夫人。

随后,他又用右手手掌向上指向在他面前不远处的我,内容很简短。

“这是方觉,我大哥。”

如此这般简短有力的介绍,令我产生出似乎我才是主人的错觉,不过一想起我的境遇,便很快清醒。

同样用简短用力的话语答复:“一切还好,恭贺新禧。”

除去小蘋的疑惑外,我们都习以为常,彷佛“谈笑间”的四个人依旧如初;不一会儿,喜悦的种子将喜悦的鲜花开满每个人的心头。

张扬在台上说着幽默动听的笑话,不一会儿,张则第一次酒后放歌,虽然五音不全,却是气势拉满。

一旁的小蘋连忙和声,显露出稚嫩且优美的唱腔。

“其实,事情是这样的,这几年大家......”

何历那理性的声音将我从无端的喜悦中抽离,叙述他们这几年的故事,甚至一度哽咽。

后来我才知道,张扬与何历结婚后,身怀六甲的的何历在家中不慎从楼梯上摔下,爱情的结晶也就此消失,而张扬苦心经营的公司却因为经营不善,背负巨债的同时几度破产;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在深夜的天台徘徊过多少回;直到已经离开互联网行业,四处在外拉投资的张则;遇到自己的贵人——小蘋后;他们的一切才起死回生。

“知道为什么小蘋是贵人吗?那还不是因为她爸是上市公司的大老板,在认识张则并认可他的能力与人品后,并且对公司的项目产生浓厚兴趣,当然这过程里少不了小蘋的帮助。公司也是在这位老板的投资后才活过来的。”

半杯红酒下肚,微醺的何历补充道。

后来的事情显得无聊又琐碎,何历很快地加入这场狂欢中——近乎疯狂地甩动自己的长发。

直到夜晚的街道也变得冷清,散场前,我得知这两对佳人,即将离开这座城市,继续深耕自己在家乡的事业。

望着在轿车等待的张扬与张则夫妇。

“一路顺风,我会记得你们,记得我们相处的日子,记得你们的故事。”

分别前,我说出发自内心的话语。

“好,方大哥,别忘了替我看烟火,我后面会很忙的;我,我们,也会记得你,记得我们曾经相处的日子。”

故作一脸轻松的何历从包悠闲地拿出一张烟火大会的门票。

“希望在那里能给你带来一些灵感,一些缘分,一切顺利。”

当我接上门票,从怀旧,感伤,彷徨的思绪中回到现实时,他们的身影早已淹没在离别的夜色里......


(十四)


一个故事总得有个合适的题目才能点明主题,吸引读者。可难在"合适”二字上,我这个故事,和烟火有关并且贯穿全文,也与命运有关,所有人似乎都是命运的棋子;可总得有例外,不然太没劲,所以结局的处理得反转。

因此取名就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

可我自己的故事,也与烟火有关,真不知道是命运的捉弄还是嘲讽;作者本人也因为烟火带来的缘分而悲喜,甚至决定了他最后的归宿在何方。

二十九岁,五月中旬。

自他们离开这座城市后,我又进入到忘我的创作中;“处女作”不知缝缝补补多少次,也不记得投递了多少家出版社,显然也忽略掉被拒稿的次数。这样的好处,便是能沉浸在故事里;缓解来自内心的苦涩感。

坏处便是日渐拮据的生活,进一步品尝生活中的苦涩。在开源节流的理财方式下,我只能尝试写出一些网络文学作品来养活自己。

在经历前几个月的艰难时光后,我幸运地靠着自己的作品累计赚来的收入,维持现状不至于露宿街头。

而何历给我的烟火大会门票早已错过了开场时间,可我并不懊悔,因为我已经得知错过的烟火大会因为海啸不得不临时取消,改到五月下旬在另一处相邻的城市举办。

我决定奢侈一把,就算是替何历亲眼观赏烟火,万一在哪里找到新的灵感呢?

就这样,我怀揣着憧憬又期待的心情,等待着。直到很久以后,我才一度叹服于命运的布局。

像是所有不那么完整的故事,总会在“破碎”的伏笔深埋前,有着真实又虚幻的美感;就连期待也是显得急切又紧张。

其实在穿越三座城市的路上,五月下旬的天气并不很是客气;一路上的大风与暴雨占据了一周的时光,我一度担心这样的天气下,烟火大会是否能如期举办。当我赶到那座城市时才明白我之前的担心都是多余。

我们是一种独特的存在,有人为世俗的欲望而自喜;有人为内心的梦想的实现而奋斗,有人寄托于虚幻的愿望,并甘愿冒险。可人总是复杂多变的,又从前者变为后者的,也有从后者变为前者的;惟独寄托于虚幻而甘愿冒险者,在今天看来总是少见的。

可我算是听说了。

在赶到目的城市的路上,乘坐在轮船里的我,一路听说这座总是下雨的城市的传说。

“你听说了吗?来到这座城市,只要在不下雨的天气里,看到漫天飘洒的茉莉花瓣的同时,感到浑身冰冷,就可以去找“门”了。”

“你可拉倒吧,这鬼地方,有哪天不下雨?待在这里,不得发霉咯;再说了找到“门”又怎样?老天给我一百万啊?”

“这你就不懂了,只要在茉莉花瓣雨散落的同时,找到“门”,将“门”打开的话,一百万算什么?让你变成亿万富翁都可以!”

“得,你就继续吹吧,哄那些小孩子去。”

旅客乙不再理会旅客甲,连忙背过身望着微雨中的海面,不再言语。

旅客甲也识趣地掏出手机刷着新闻。

伴随轮渡那阵阵的轰鸣声停歇,我似乎都看到了烟火在眼前绽放的模样。

世界微雨如旧,我撑开随身携带的长柄透明雨伞;登上此次烟火大会举办的城市的码头——一座古老安静的小城市,暗自好奇,它不再下雨的明天的夜晚,在它的上方盛开的烟火究竟有多美丽。


(十五)


只要雨停的时候,思念的潮水也会退却。

这是我在昨晚忽然想到的一句话,伴随这句话的还有源源不断的灵感在胸腔翻涌,直到我将其倾泻到Word里。

可是下句,我一直没有想出来;直到六年后的某个春天的下午,才有人回答出不可替代的下句。

果然来到这里是有收获的。

待到九点的时候,我才睡眼惺忪地起床,隐约感到房间的空气不那么湿润了。

九点半,简单洗漱完毕的我,才注意到窗外已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适才想起昨晚新闻里说的,这是这个城市里难得的六十分之一的晴朗。

充实的喜悦令人脚步轻盈,我闲逛在小城中;遇到中意的景色便用相机拍下来;我拍下沉默地待在小巷的梧桐树,拍下正惬意晒太阳的流浪猫;拍下码头前轰鸣着的巨轮,拍下被丢弃在墙角的玫瑰;拍下孩童望着天空的笑脸。

惟独,还剩烟火没有被记录下来。

而此刻已临近黄昏。

当我换乘三辆公交车赶到现场时,夜色已经笼罩了这座城市。一路上,我时常听到有一些人的惊呼:“哇,是茉莉花哎,这么多茉莉花哎,快看。”

也能看到在人群中狂奔的人,看上去是在寻找着什么。

有些人和我一样,疑惑又好奇,都在想他们看到的茉莉花瓣雨有多壮观,有多美。

更多的人,则是无动于衷,仿佛对一切已经习以为常。

穿过繁华的街道,终于小跑着来到大会所举办的海边,整理发型,快步进场,出示电子门票。

明明是第一次参加却显示出不该有的熟练。

来不及想这么多,因为我心心念念的烟火还没绽放,而我得提前找好合适的拍摄位置。

似乎也有人比我还着急,着急得连戴着的红色蝴蝶结丢掉了都没注意。

这红色的蝴蝶结,看起来很熟悉;我却很确定,它的主人不是陈以恒,因为它没有熟悉的薰衣草的味道,而是一股茉莉花的清香。

而陈以恒如今过得怎样呢?我无从知晓,那段离爱情最近的梦啊,还是在不同的选择后戛然而止,而最后的结局倒是成了深深埋在心里的刺;让我再也找不回那种最初的悸动。

“嘭!!!!”

一束极为灿烂甚至刺眼的烟火照亮了夜空,也点燃了人们内心的欢呼与雀跃起来;这样的好处就是大会的氛围更热烈。

坏处就是,太热烈的氛围会让人群变得躁动,躁动得有些拥挤;一想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踩踏危险;我不得不从人群中抽身。

“嘭!!!!”

又一束更加绚烂的烟火将黑暗照亮如白昼,人群再度沸腾。我恍惚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人,不过似乎忘记了名字;不远处,那人现在的处境正变得危险——在沸腾的人群中,她娇小的身躯正在失衡,而她的呼喊似乎无人在意。放任不管,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怀着一丝恻隐,在混乱中一把抓住她的手。

“跟我走。”

没有想象中的激烈反抗,没有咒骂。

一阵阵茉莉的清香充斥着鼻腔,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们向着狂欢的人群逆行,极为艰难地寻找着生机的缝隙。

终于,在第三束烟火结束后,我牵着那人侥幸地完好从人群中抽离。

那只手终于回到它主人的控制。

刚才紧张的过程里,险些让我体力不支,只好背对着她喘气。

“谢谢你,哥哥;要不是因为你...... 咦? 方先生?”

我转身看向那个似曾相识的女孩。

她现在留着向左边的三七分刘海,头发因为红色蝴蝶结的丢失不得已在风中飘动;略带英气的清秀脸庞正难掩心底的惊讶,一双清澈灵动的大眼睛试图从意想不到的偶遇中寻找答案。一身淡红色的碎花连衣裙搭配着奶白色短靴,显得温柔淡雅。

“这是你的么?”

我从包里拿出那带有茉莉花清香的红色蝴蝶结。

根本不愿掩饰的欣喜再次从她小巧的身躯爆发。

“哇!是你给我保管的吗?谢谢你,你最好了!”

她接过蝴蝶结后,麻利地戴在头上,丝毫不在意脸上盛放的阵阵红晕。

“你好,这是我们第三次遇见了哦,我之前经常听到历历姐提起你,你可是她的大偶像呢。想不到,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不经意间,露出标志性的虎牙。

她的名字在脑海里开始缓慢浮现。

第四束烟火在夜空盛放,我却没有拍摄的心情。

“你好。”

她面朝我站立着,将双手牢牢地放在身前,轻轻地向我弯了下腰;再次抬起头时笑意盈盈。

“让我们再认识一次吧,我是方遥。”



(十六)


连绵的雨水,再次蔓延在这个世界;那些数不清的雨滴好比一串串一触就碎的珍珠。

当我触碰它们时,黯淡的是仍鲜艳却不会依旧鲜艳的记忆。

自我故地重游开始,本打算让寂静的我埋在寂静的房间。

这是对衰朽肉体和疲惫旅途的妥协,也是对无声且漫长的岁月的投降。期以换取握手言和的资格。

可自故友们再次离去,被某种强烈预感影响的我;正用双手紧紧拽住不多的生机,踏向去往第五次,也是我的最后一次烟火大会的旅途,哪怕最终淹没在大雨里。

凉薄的雾散去,生活仍一地鸡毛;对于这般年纪的我来说,除了仅剩的执念;其它的并不重要。

思绪再次随着清晨的到来飘远………

三十岁,九月。

我似乎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困在满是针尖的重围里,这些莫名出现的家伙,有时出现在床单上;有时出现在沙发上,有时又会跑到阳台上,甚至连电脑的键盘和自己常坐的择叠椅也有它们的光顾。

这些东西看不见却摸的着,我在这长满针尖的世界里,坐立难安。

唯独在每个深夜困乏得沉睡的梦里,那些五彩斑斓又光怪陆离的世界,是当时的我唯一的净土。

因此我变得更加沉默和孤僻。

四月,张扬夫妇的孩子已经满月;我能看见那孩子安静地睡着,眉毛就像他爸爸的一样,有棱有角;嘴巴像他妈妈一般,按很久之前的流行说法,叫做“M唇”,一双洁白细腻的小手紧紧地捏成拳头;这小家伙则被玫红色,绣有精美花纹的抱被所包裹。那微微上扬的嘴角,或许是他正做着美梦。

七月,方遥兴高采烈地向我分享她的大学毕业的合影。自去年烟火大会的相逢,我们便交换了联系方式;而照片上的她正身着一身简约又正式的学士服,戴着偏大且朝左边倾斜的学士帽,露出白皙手腕的左手自然地扶住倾斜的学士帽。并且是神采奕奕地盘坐在最前方的正中间,用系着红丝带的右手比出一个剪刀手的样子;露出带有洁白虎牙的标志性笑容,眼睛里满是希望的色彩。

两年后某个深夜,她还是会自嘲并怀念着这张合影上的自己。

八月底,我这里新来一位特别的小朋友,按照人类的年龄来算,它才三岁。这是一只狸花猫幼崽,在某个被暴雨淋湿的夜晚,不知在什么时候满身雨水,却安静地趴在我的窗台上。在我打算把它抱回时,这有趣的生灵也似乎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或许是恻隐之心,或许是想排解坐立不安的针刺感,我们便结下了缘分,我记得接它进来那天是二十五号,随即取名为:“二十五。”

于是,这个小小的一室户里,除了个时常因创作的艰难而坐立不安的人,又多只在白天睡大觉,半夜里“跑酷”的狸花猫。

九月初的时候,哪些在夏季热烈盛开的牵牛花,已经在牛肉汤餐馆旁的巷子里,在那棵巨大的梧桐树的树身上逐渐凋谢。

九月下旬,海边:

“你现在才知道当时的我,有多忐忑啊?不是担心自己的状态不好而显得奇怪。也不是认为帽子太大觉得不习惯,只是想当然地认为未来光芒万丈,却还是有种迷茫和不安。”

“不过,我相信一切都会好的,我一定能成为著名的大画家!”

穿着简单的服饰且已经是短发的方遥,信心满满地表示着。

“祝你成功。”

我对这样的人,不禁满怀真挚的心情去鼓励,去祝福。恍惚中,有种错觉,她似乎像极了二十出头的自己,且不论自身的情况如何;总会诚心地以为这个世界是自己大显身手的舞台。也许是觉得我还年轻,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哪怕身体一直在远征,那颗澎湃的心脏始终不知疲倦地跳动;哪怕满身遍体鳞伤,在某个晴朗或大雨的清晨里总会如初。

一群海鸥从蔚蓝的海面与同样蔚蓝的天空之间快速飞过,似乎在追赶着它们的时间。咸涩的海风刺激着经历好几个黑夜后的疲倦的鼻腔,直到这些不速之客到达胸腔后;一阵莫名的苦涩又蔓延开来;绵长又紧密地涌向嘴角,无声地坠入漆黑的沉默中,再无声响。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从各自的大学时光聊到儿时的梦想,从喜欢的饮食聊到各自做过的那些无比奇幻的梦。

她真的好喜欢做梦,和我总是被动地接受外,她更像是主动地去梦着。

直到黄昏,我了解到今天是她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便找到逃离海边的借口——就像上次一样,牵起她的手飞奔着,说是要带她去一些热闹又有趣的地方转转,包括了我所看到的那棵梧桐树和将要死掉的牵牛花;完全没注意当时她脸上不知何时漫开的红晕………

从往事里醒来的我,正随着列车穿过一处漆黑的隧道;不同于多年乘坐飞机前往哪里,相比于节省时间的便利;衰朽的身体似乎再也不能克服因为气压改变而引起的耳痛。因此只能选择列车加轮渡这样的出行方式。好处就是衰朽的身体不会再因此抗议。

坏处就是乌有的旅途变得漫长,此刻的时间也被拉得绵长。

比起隧道外的世界大雨倾盆,此刻的漆黑与疲惫的寂静倒是能让人感到平静。

我最初对大雨的感受是不错的,作为一个戴着理性面具的感性老人。年轻的时候,伴随着屋外的大雨倾盆,坐在电脑前的我总会有源源不绝的灵感;我将这些灵感编织成一场场赚人眼泪的悲欢离合。

后来,渐渐地我对大雨的印象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一开始的欣然向往到现在的厌烦甚至是某种程度上的恐惧。

因为,三十岁后的日子,我这太多的悲欢离合,都是被一场场激烈甚至是疯狂的大雨所见证……

三十一岁,三月。

我不记得方遥是多久离开的了,可能是两月上旬又可能是一月下旬的样子。

总之那天,就是下了一场不合时宜的暴雨。就连她所乘坐的航班都因此而延误。可要不是因为这场暴雨而导致的延误,我可能都无法赶到她的面前。

她还是老样子,标志性的虎牙,柔和明亮的眼睛,依旧散发着似有若无的茉莉花的味道;娇小的身子裹在厚重的卡其色大衣里。

一如既往地望着狼狈的我,浅浅地笑着说:“你来了,我就知道方先生会来送我的。”

“对,怎么这么快就出国了?”

说到“快”字,那时的我甚至觉得,小半年的时间仿佛被一种神奇的胶囊浓缩成半天。“半天”的时间里贪婪地吸吮着甜蜜的欢愉,并虚妄地想要变成永远。“半天”后的现在,只剩暴雨时离别的黄昏。

“哈哈,计划之中啦,我其实早就有出国深造的打算。”

她轻松地坦诚道。这样的坦诚似乎并不在我的预想中,而她毕业以后,选择来到这座城市发展,只是为了和我相逢而已吗?

“哈哈哈,不愧是你。猜对了三分之二,我确实有部分的原因是因为你,不过比起家乡的情况,这里似乎更适合作为出国前的过渡。”

“还是,还是很高兴认识方先生的,和你在一起的日子真的很开心。”

是啊,我们曾短暂地相爱过。

自从去年九月下旬的那次相逢,我们的感情没有理由的迅速升温,很快地在一起。

就像沉溺在孤独的海中的孩子,而与她的相逢便像一处带来生机的门。我贪婪地舔舐着所谓的甜蜜,试图借此消解长久以来在胸腔里生根发芽的莫名苦涩。

一再地忽视掉心底那根由陈以恒所留下的尖刺。

我们曾在大雨里漫步,说着一些或过时或前卫的情话;情到深处她一度拽着我向着陌生的前方奔跑,我也顺势将雨伞一扔。直到大雨停歇,我们都带着满足的喜悦,拖着湿淋淋的身体回到新的住处。

我们也曾在烟火绽放时说着幼稚的故事,直到口干舌燥意兴阑珊。她却心血来潮地让我用她的丝带蒙住她的双眼,让我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她凭感觉来找到在深夜里在远处的我。

我看着她一步一步地摸索着,一度担忧着她,直到她离我就两三步时,忽然张开双臂往前方扑去。我只能快步上前地接住她。

她似乎奸计得逞,一股脑扑在我怀里用白皙的右手扯掉丝带,坏笑着说:“我拥抱了我的爱情。”

我记得,那个深夜里她又调皮地向着死水般的海面宣告:“看吧,老天爷,我抱住了我的爱情!”

我们做过许多年轻情侣做过的事情。毫无节制地吮吸着肌肤间的欢愉。

直到,那根尖刺所带来的疼痛再也无法忍受。我最初的坦白也终究无法修补这份感情的裂痕。

于是我们又像很多情侣们一样,在短暂的时光里从一开始的沉默以对到爆发数不清的争吵;彼此间就像不共戴天的仇敌说着最恶毒最难听的话语互相伤害,想以此来缓解沉重的无穷的苦恨。

直到,她决定分手。

直到,我毫无预兆地答应她。

“你和她的故事也很美丽,只是太可惜啦,可惜到你依旧忘不掉她。”

方遥有些哽咽地笑着说。

我能感受到,她的胸口也正蔓延出和我相似的苦涩。而我早就疲倦于千百次的解释,所以不再说话。

“二十五也很可爱,希望有它陪着你,你不会太孤独。”

“会的,你放心,也祝你一路顺风,早点实现梦想。”

后面的寒暄略显尴尬,我和她又说着从小到大的事情,她说着自己早逝的妈妈喜欢在自己小时候用茉莉味的沐浴露给她洗澡,时间久了自己也喜欢上这种味道。

我坦诚道那场海难给自己带来的影响。

就这样,在离别将要到来前,她转身踮起脚来将她随身戴着的深蓝色的宝石项链,挂在我的脖子上。

面对我的诧异,她只是淡淡地表示:“先替我保管好。”

而我则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常用的“英雄牌”钢笔,作为交换的礼物。

她饶有兴趣地接过我的礼物,意味深长地笑着讲:“我会的,你也放心。”

在离开的最后一刻,她朝我挥挥手,这样对我说:“Say Good bye. My hore.”



“请你对我说,为爱情而死,永远不会为时太晚。”

                                      ——加西亚.马尔克斯《迷宫中的将军》


(十七)


有人说,这世上的人们,总是拿着一张车票乘坐着通向孤独和死亡还有虚无的列车。遗憾的是我们拿着的只是一张单程票。

我想起古人的一句话:“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又恍惚间明白,在列车外的隧道,深沉的漆黑是先到者的坟墓。

我们没有选择的来到这里,按着世俗的想法或规矩生长。在终究通往孤独,死亡,虚无的列车上与红线牵引的另一位旅客交集着,悲欢着,然后记得又忘记;直到她按照她的时间到达共同的终点,而我却还落在后面。

三十一岁,六月。

在热死人的天气里,创作也变得吃力,脑袋昏昏沉沉像是被塞进了浆糊。就连“二十五”都不再往床上跑,反而是一侧躺在地砖上一动不动,只有时不时还甩动的尾巴。似乎在提醒着它的主人自己还一息尚存。

说到“二十五”,它现在已经不是当初总在夜里嚎叫的小奶猫了,而是已经长到六斤的体格,几乎是成年了。虽说是大孩子了,可是顽劣的习性依旧难改。纸巾床单数据线,沙发手机垃圾桶等受害者仍然饱受摧残。

瞧,它那双大大的猫眼,时大时小的瞳孔闪烁着儿时的顽劣;修长的身子在我准备抱它的时候光滑得像泥鳅,几乎捉不住;锋利的爪子与强健的四肢有时是抗衡主人的利器,甚至有时闲的无聊而主动向它的主人挑衅。

看吧,现在这侧躺得笔直的躯体,体内流淌着充满野性的血;它拥有着棕褐色的皮毛,并且有着独特的鱼骨纹;小巧的瓜子脸上先天画上优雅的虎斑;那几乎嗅得到五百米外的鱼干气味的砖红色鼻头长着二十三根胡须,有些是白色,大部分是黑色的。而那双大大的杏仁形状的猫眼,此刻正好奇地望着我。似乎在暗地里酝酿着下一个捣蛋的计划。

我不止一次的后悔那个将它抱进来的暴雨夜,一度想把它送人;可思虑再三,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无法确定它的下一任主人,是否会好好待它,加上我现在对它的忍耐还没到弃养的程度,因此就让它留下来。

就这样,一人一猫继续在巨大城市的小角落里,编织着各自的梦。

到了同年九月的时候,我的“处女作”终于被一家市内的出版社编辑所青睐。当时在进行删改的时候,为了适应市场做了比较大的让步;特别是结局几乎是“大团圆式的喜剧。”历经磨难的主人公,在几乎失去一切后,竟然发现整个故事只是一场梦;除了被深埋在黑暗里的“反派”,所有人都劫后余生。

实话说我对这样的安排,并不满意;或许是天性悲观的我,并不乐见这样喜剧般的圆满。

可是在即将出书的当时,对此有着执念的我;在这件事上并不是一个固执的人。

当然,不得不妥协的我,最终还是满怀恨意地为这个故事取了一个讥讽的名字:《狂欢喜剧》

三十二岁,九月。

最近的忙碌让我回味起前几年和“二十五”待在房间里创作的日子。甚至有时还会怀念起它半夜跑酷所制造的阵阵噪音。

可《狂欢喜剧》带来的成功,让我变得愈发慌乱起来,当我身处一场场线下的签售会时:少有苦尽甘来的喜悦,更多的是待在太阳底下的恐惧;面对潮水般热情的读者,或热烈或刁钻的问题;有关媒体不切实际的吹嘘或毫无缘由的比较,让我渐渐地难以招架。

那个二十多岁时,面对苛刻的上司与难缠的客户仍能不急不躁地周旋谈判;那个二十多岁时,面对低落的士气依旧能重整旗鼓的领导者;那个沉稳自信的,有着流利的好口才的销冠;那个以前的方觉,哪去了?

想起这些,一时间恍若隔世。

而“二十五”的确是离开了,确切地说是离家出走。

去年十月下旬的时候,我就开始为出书的事情而忙碌,忽略了它当时正处于发情期,因此忘记带它去做绝育。就在十月底的傍晚,我冒着雨赶回来时,只看到被打开的窗户与空荡的房间。

这场雨中的搜寻直到次日清晨才以无果结束。

也许我是一个命运主义者,因此也没有四处张贴“寻猫启示。”

直到今年的一月下旬,我才彻底放弃它会回家的念头,将它的猫粮猫砂磨牙棒,猫窝猫碗猫薄荷一股脑地送进小区的垃圾桶。

巨大城市的小角落里,只剩一人在编织着或明媚或潮湿的梦。

可人也总会老去,老过头了,只好回味那些没有了温度,早过期的梦。

“西北望,射天狼。”这是李老头的遗言,他的儿子觉得这是父亲从军生涯数十载,哪怕“提前退休”后,始终未得重用的壮志难酬;而他的儿媳则认为这是老人家临终前的胡言乱语,毕竟连弹头都还在脑袋里,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只是现在到了时间。这一说法的佐证便是:这位退伍的军人,在去世前经历三个小时之久的折磨,从捂着脑袋的大喊大叫到泪流满面地求饶;接着就是砸掉视线里能砸烂的东西;没有站起来的力气的时候,只能痛苦地满地打滚;最后是谵妄地说着胡话,从家乡的方言到蹩脚的英文,从难忘的战友情到冰箱里的牛奶早过期。

“要问为啥当时不开刀?还不是位置太敏感了?没有人敢动,现在条件好点了,老爷子又心疼钱;一直找借口说什么,这是他的勋章!!!”

人到中年却已是满头白发的儿子哭着抱怨。

直到,躲在门外的儿媳战战兢兢地探出头来,只听见这位躺在地上满身脏污的老人奄奄一息地说着什么:“人死不过几两酒,西北望,射天狼。”

然后就开始口吐白沫,不一会儿就走了。

葬礼上,儿媳梨花带雨地向空气哭诉着她的老丈人这么多年有多难,儿子压抑着悲痛强颜欢笑着招待宾客,不时抿紧的嘴唇说明他内心正翻涌相似的苦涩与无助。

不过要说整场葬礼上谁哭得最悲痛,最令人动容莫属于当时和我一起的老丁;那满含深情的泪水,那动人心魄的沙哑的哭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老李那同在一个战壕里死了几十年的老战友。

“我是为自己哭的!”

察觉到我的冷漠,老丁恶狠狠地辩解道,往日的满面春风早已荡然无存。

与一旁哭得几乎昏死过去的老丁相比,我却是压抑自己的喜悦,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像是一个悲伤的友人。

我越发觉得这就像一场被安排好的喜剧。老李的“列车”在他的时间里到站,他该得到应得的安宁。

人生苦短嘛,因此在和最后的自己告别前,应该充满发自内心的喜悦。

这是好几天的事情了,老丁现在应该按他所说的,满面春风地出现在国外的游艇上。

也在此刻,拥挤又寂静的列车终于穿过漫长的隧道,当载着我这节的车厢驶出时,大雨已经停歇;整个世界又恢复到闷热的样子,令人目眩的阳光几乎覆盖在钢筋水泥般的道路,只有两侧惨淡的,趴在山间的绿色植被显得不同。

闷热的温度持续上升,上升到对面的乘客开始不耐烦地扇着蒲叶扇,上升到前面的乘客开始向乘务员投诉,质问着他所坐的位置的空调怎么是坏掉的?上升到那个在走道缓慢行走的满脸雀斑的胖子忍不住晕倒。上升到车厢里因为有乘客的晕倒而显得慌乱,上到满头大汗的医务人员赶来处理后。

当推着满载着各种饮料的餐车的女乘务员,从我座位前走过时,闷热的温度这才停下上升的势头。

在这个热闹的大蒸笼里,不经历脱水的我是不可能的事情。顾不得满头的汗水,只好把还戴着的深蓝色的宝石项链连忙拿出来,用残留着茉莉的味道和血的痕迹的乳白色手帕小心地擦拭。

这是方遥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送我的礼物。

而那些残留着余温的记忆,也是支撑我去往那个地方的动力之一。

三十三岁,一月。

这座城市终于记住有个叫做:“方觉”的作家,因为他那特有的,魔幻现实主义的《狂欢喜剧》而为人所知。

他在故事里说:“我认为我的人生是一场包裹着苦涩糖衣的喜剧,我趟过尽是雾气与悲喜的河;打开了妈妈送给我的礼物;于是我噙满泪水地开怀大笑。”

………

我在旅行中,看着自媒体们玄而又玄地包装着我的故事,没有苦笑也没有欣喜。

倒是一路上的风光给了我不少灵感,毕竟这个故事耗费了我巨大的心力,暂时的灵感枯竭也不是怪事。

因此我领略了蔚蓝色的湖面,视线所及之处皆是安宁的风光;不久又造访了有着铁塔的国度,对于他们将蜗牛端上高档餐厅的特色敬而远之,还有那流行k-pop的音乐风格的国度。

直到回来时,已经接近三月初了。

那些攀附在梧桐树身上的牵牛花似乎已经被连根拔起;那片死水般的海面已经变得清澈一些,在靠近海面的前方,已经用钢筋水泥修建一座惨白的防护堤;零零散散行进在堤上的行人,被忽然刮起的冷风赶到别的地方;那时刻小跑的碎步,缩在羽绒服里的脑袋,似乎是被冻红的脸颊,死死揣在口袋里的戴着各种手套的手;活像一只只受惊的流浪猫,本能地寻找温暖的地方。

天空一片浑浊,活像没有生命的死水。

我也像流浪猫一样,被倒春寒的狂风驱赶到住处。望着满是灰尘的房间,几乎快被孤独所盛满。我似乎想起了什么,却又迅速地忘记。

当天完全黑时,窗外又被人造光源所点亮,老人,孩子,男人,女人们陆续出现在空旷的广场,不一会儿又陆续消失在回去的路上时。我才恍惚地重新想起:三年前的海边,方遥那清秀又略带英气的脸上是我未曾察觉的红晕。

我开始明白,胸口再次蔓延开的苦涩的缘由之一:或许就是我把每一次的离别都当作永别。

在这个时代,有着这种想法的也不怪活得多绝望,毕竟作茧自缚的人都有类似的愚昧。

到了三月中旬的时候,橘黄色的阳光又开始零零散散地洒满房间,我习惯地往窗前用手去盛阳光;也习惯地读方遥所在的国度寄来的电子邮件;尽管通讯技术在今天已经如此发达;我们还是习惯这种方式。

她说那个地方有座高高的铁塔,有条能代表整个国家和民族的河流;在很久以前,那里几乎是绘画的发源地;虽然如此,可面包加火腿加奶油的饮食方式还是让她不好接受,更别说用蜗牛来做菜了。

我把出书的喜悦分享给她,她惊讶于我取得书名,并表示祝贺询问能否寄来我的签名版做收藏。

她又分享出和新交的朋友的合照,她和初见时一样柔和又温暖。

我衷心地希望她会寻到幸福,也假装大方地表示无所谓。

只是这些邮件都是去年的了。

这段爱情本该就此结束,可红线的牵引似乎未曾失灵。

三月底,春天即将热烈的时候。

漫长又混乱的午后被门外一阵熟悉的茉莉香味所清醒。

直到第三声门铃的响起,我才放下顾虑开门。

因为第一声响起时,心里满是疑问和焦虑。

第二声响起时,心里尽是惊喜和难以置信。

我终于开了门,看见了这样一个女人:浅粉色的短发,浅紫色的西式外套;宽松款的蓝色牛仔九分裤,白皙的脚踝下是简约风格的小皮鞋;雪白的双手依旧纤细,指甲上涂着浅粉色的指甲油。

而她的样子,我已经不能再熟悉;柔和的眼眸,清秀略带英气且显得疲惫的面容。就像初见时凝望着眼前的中年男子。

“方先生,我来取回我的项链了,你没有弄丢吧?”

“这才是我要问你的事情。”

我望着眼前这个熟悉的人,微笑着说道。

熟悉的茉莉香味再次充满房间,往日的孤独与苦涩皆不复返。

一阵暖风吹过,阳光悉数洒在她的脸上。

我们一唱一和,在短暂的时间里相视而笑着;也在短暂的相逢里拥抱着。

像是所有明媚的天气,思念里种下的种子总会在重逢的那天,开满两厢情愿的心脏。

三年未见的方遥,退去了初见的稚气;多出一份坚定的柔和。当她回来的几天后,这座城市便多出一个年轻的著名艺术家。

慕名拜访的人,前来采访的人,特地远道而来谈合作的人简直是络绎不绝。

与我的疲于应对不同,她对于这种场合总是得心应手;当然也积累不少的粉丝,若是她想做直播,将自己的才艺展示到更大的舞台,想必知名度会更上一层楼。可她在方面的反应却是很冷淡。平时除了二人世界和简单日常洗漱外,总会把自己关在房间独自创作和我一样几乎是为了作品而废寝忘食;我只好空出自己一部分用于创作的时间,担起做饭的责任。

就这样,她主要待在卧室,我在客厅,各自为创作出优秀的作品而努力着,除了负责饮食的我还会做饭外,其它的日子显得专注而平淡。

“不能一直再租房了,我们得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在连夜创作后的疲惫闲暇间,她总会这么说。而这几乎也是我们的共识。

或许是上天终于看见苦心人的付出,我第二部作品的大卖,几乎让人们再次想起那个沉默寡言的作家,沉浸在我编织的离合悲欢中;而方遥创作出第三幅油画则是被一个中年富豪,开出数百万买做收藏。

于是我们默契给自己放了长假,不仅放纵彼此沉溺在相爱的甜蜜中,成家的想法再次被提上日程。

似乎这时的故事理应走向Hapyy Ending?

讽刺的是,类似所有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往往是各种鸡毛蒜皮的开端。

在我这里只是另一场漫长雨季的开始。

这一场让人湿透的雨季,好比自一场不受亲友祝福的婚礼后;在无数个深沉如墨的夜里,在那个四季分明的小岛上用苦涩敲出空洞的回响。

三十四岁,三月十七日。

我像个兴奋的孩子,在为方遥戴上用精美的纸皇冠后,看着像个大人的她,面对可口的草莓蛋糕,一口气吹掉代表自己二十八岁的生日蜡烛。

我记得去年九月二十日的时候,兴奋得像个孩子的是她,戴着纸皇冠的是我,面对同样可口的巧克力奶油蛋糕,我也是一口吹掉代表自己三十三岁的生日蜡烛。我不相信许愿能实现,因此自作主张地省略了许愿的环节。

可她就不一样了,似乎依旧保留着天真,依旧虔诚地相信愿望的魔力。

于是她神秘兮兮地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微笑着许下某种愿望。

“许的是什么?”

我还是好奇地询问。

她倒没有卖关子。

“许下的是:此刻到永远。”

“你傻啊,许下的愿望是不能说出来的,说了就不灵了。”

我不知何时也相信起这种无谓的天真。

“嚯,好家伙,你这不是信的嘛?”

她机灵地眨了眨柔和的眸子,一脸坏笑道。

我没和她计较,只是把在心里排练过千万次的动作,机械又尴尬地演示出来。

单膝跪地,拿出口袋的装着钻戒的小礼盒,再大声地出说:“请你嫁给我。”

按照设想中的我应该是一气呵成,然后落落大方。

可实际却丑态百出,甚至连哪条腿该跪下都弄错了;当时的我恨不得就地找个缝钻下去。

而这位美丽的准新娘当时的样子是这样的:

她先是用右手捂住嘴疯狂地憋笑着,待我将装着钻戒的礼盒打开后,先是楞了下,然后脸上又浮现出一阵阵红晕;过了半响,当我开始感到腿麻时,待红晕浅浅退去,她那柔和的眸子坚定地望着我,这涂着浅粉色口红的樱桃小口轻声却肯定地回答青涩的求婚者:

“我愿意!"

当我再次品味这种早已过时的悸动时,如果是四十二岁的方觉或许也会天真地许下:“此刻到永远。”这种不切实际的愿望。可已经是风烛残年的如今,只会像个旁观者远远地望着这场生命中最盛大,最璀璨,最深刻的烟火从绽放到谢幕,并尽可能真实地记录下曾发生的一切。

绵密的雨水又沿着长满青苔的屋檐如一串串珍珠落下,落在独自躲雨的我所穿的夹克上,落在将要经过的长桥旁,一向不习惯打伞,甚至厌恶戴帽的我,自然也不在乎总会落下的雨水将带来的闷热和潮湿;我还是朝弥漫着未定的潮湿和闷热的路途行进;笃定着我将在那里沉沉睡去不再醒来。

只是为了主动迎接一场盛大且无声的告别。

长长的桥连接着两岸的景色,连接着过往的斑驳与呢喃;在三十四岁的时候,我们其实已经走过很多路和桥,那时的她总爱分享自己在某些夜里做过的奇妙的梦——有困在五彩斑斓的气泡里随着澄澈的河流漂流的,有在黑夜里吃巧克力却发现自己闯入浇透鲜血的房子里的;还有奔跑在鱼肚白的天空下穿过全是雾气的钢铁森林后,在下着钻石雨的屋檐下找到变成猫的我的,这些荒诞又奇妙的梦境,也为我的创作提供了不少的素材。

和她相比,那段时间的我,几乎不做梦。

可回到我几乎不可见的孩堤时期,在遥远的家乡与不可触碰的日子里;那时冲刷河滩边的鹅卵石的河流尚且清澈,那多到数不清的鹅卵石几乎也是在太阳下反光显得坚不可摧。在那时也有这样一座长桥,长桥贯穿我的“家”的改变以及我那最疯狂最真挚的爱情。最初,桥的起点有一处飘满炊烟和清贫的小院;尚且勤恳踏实的父亲,用他那宽大的臂膀将我高高抛起又灵巧地接住,动作似乎相当熟练和脸上带有威严的慈爱;还留在他身旁的母亲则习惯招呼我们进屋吃饭。狭小的屋子却几乎一尘不染,充盈在鼻腔的只有饭菜的香气;可靠又懂事的兄长已经替她为我们打好了洁白的米饭。

当我沿着时间的尺度经过这座桥,发生的是:在精装的三室一厅里,酗酒后的父亲正家暴着将要离去的母亲,母亲终于无法忍受这样的日子,操起漆黑的折叠椅朝近乎疯狂的父亲扔去;战事迅速升级,两人再次扭打在一起......自哪天起母亲再也没有回来过。在一旁的书房里,本该专心阅读的兄长却已经早早出国。

到了桥的三分之二的地方,三十四岁的我带着方遥去见他们;试图得到亲人的祝福。已经是董事长的父亲保守且固执地认为她是个浪荡的女人,其傲慢的态度与厌恶的神情不加掩饰并放出狠话,大意是我若为她一意孤行,就可以断绝了往来;归来多年荣升总经理的兄长则对我和方遥的决定表示难以接受,冷淡地认为这场婚姻没有存在的价值。我的亲人们几乎是一致的态度——不会干涉我们的决定,当然也不会祝福。

试图拥抱着胸腔里翻腾的苦涩,我终于走到了桥的末端;当我们怀着忐忑却掺杂一丝期待的心情,敲开方遥的爸爸家房门时,后来我才明白,这次精心准备的拜访,对于当时的我们是莫大的挑战;其不欢而散的结局,几乎让年轻的方遥受到巨大打击;让本就多病的她埋下悲剧的伏笔。

她的爸爸的意见和我的“亲人”几乎一致:“认为即便已经有一定成就的我却终究会困苦一生,给不了她所需要的幸福。同样地,不会干涉她的决定,但是也不会祝福。”

如果,我未曾遇见她,换成和另外的人相爱时,面对这种不受祝福的婚姻;大概率会听大人们的话知难而退。

可她知道我,我也明白她,我一度认为她几乎是另一个我,有着一样的倔强,有着同样渴望的温暖。

对于这场注定的姻缘,我们又怎会听从大人们的安排呢?

三十四岁,十一月。

我们怀着相同的悲伤,愤懑,和倔强,结束了令人沮丧的拜访;身心俱疲地回到我们的住处。

晚上大风刮起来的时候;我抱着轻声哭泣的她;任由她的眼泪打湿衬衫。

月亮升起来的一刹那,她慢慢地不再哭泣,只是闭着眼睛假寐。

纯洁的月光从窗户倾泻下来,将她的脸照的雪白,她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地睁眼。

在月光完全被乌云遮挡前,用哭红过的眼睛坚定地望着同样下定了某种决心的我,呢喃道:

“请你对我说,为爱情而死,永远不会为时太晚。”


沈家园前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陆游《春游》


(十八)


满山的向日葵自沾着灰尘的大门打开后,如约地出现眼前;风里似乎还带着夏无尽的气味,我循着指引向着飘落茉莉花瓣的小巷深处走去,依旧是空无一人的地方,在狭长的环境中两侧青黑色的墙壁上残留着蔷薇花的气息。

在望不见底的深处,穿来风铃的响声。我知道她还在等我,顾不上从死水般的天空坠下的暴雨;路过了一处荒僻的花店,那些无人照看的晚香玉正肆意地绽放。

我如约地找到那扇破旧的门扉,在下定决心打开后………

这场近几年总出现的梦也宣告清醒,只剩窗台上的独自凋零的晚香玉。

方遥很喜欢赏花,也喜欢培养出自己喜欢的花。那些安静的东西,几乎是她最后时光里为数不多的寄托。从茉莉花,蔷薇花,牵牛花到夏无尽和晚香玉等,她很好地培养过许多我仍不知名的花;尽管最后花朵终究会凋零。

在她离世前的半年里,她痴迷着晚香玉的气息,因此也让对花朵无感的我,记住了这种沉默的生命。

直到她离世的多年后,那些盛开与凋谢在窗台前的晚香玉,也成为我纪念她的寄托之一。

三十五岁,三月十七日。

这场没有亲友祝福的婚礼,终于在她二十九岁的生日当天如愿地举行。

早在两个月前,张则夫妇和张扬夫妇对我们的喜事在电话里致以深情的祝福;也婉拒了我们的盛情邀请。

后来我才从傲慢的大人们哪里得知,张则与张扬共同经营的公司,正在谈一场大合作。甲方是我父亲的公司,而他们则是服务的乙方。在这场合作中,尾款能否到账的前提条件甲方没有明说,只是他们派出的秘书坦言:“方董听说张总和方觉先生是多年的友人,而他对于方觉先生的人生大事的自作主张并不满意,希望贵司在这件事情上保留谨慎的态度。”

“没关系,这样世界上就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她对此不以为意,自我们回到住处的第二天后,她便开始计划着婚礼的举行,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我还积极。在最冷的二月初,她甚至暂时放下画画的心;和婚纱店老板为婚纱的设计方案聊到夜深。

“他们总共设计了八套方案,经过不懈地沟通,我终于发现还是带有白色蝴蝶结的初版最合适。”

就这样从最初的策划到婚礼上每个环节的流程再到教堂的租用协商,几乎都是她全程参与;我惊讶于她干练的一面,她只是轻飘飘地表示,懂事后的自己经常独自处理这些冗杂又重要的事情。

“爸爸的公司很忙啦,所以有时候也会需要我帮忙。这些令其他人头疼的事情。我早就习惯了。”

因此,在这场人生大事里,我难得地当了次甩手掌柜。

在婚礼那天的清晨一直下着大雨,冷清的教堂前陆续进出着忙碌的工作人员;还有一些戴着眼镜和帽子的八卦记者也在外面零散地等候,毕竟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像著名作家与著名画家的婚礼现场应该有不少猛料值得挖掘。

而我早早地打着透明的单人雨伞,在一旁的巷子里远远观察着热闹的风光。

脑海里似乎浮现出这样的情节:归家的浪子翻过那些险峻的山峰;趟过刺骨的河流,带着满身的尘埃与病痛,回到久违的家乡,在一场大雨下;见证着教堂前隆重又纯洁的婚礼。等到弥漫着大雾的清晨醒来,当他恍惚想起自己已经无处可去。准备再次流浪时;却阴错阳差地与苦苦等待自己的人相逢。

这样的故事,充满着故作的巧合与残留的天真。只是一篇潦草的草稿。

直到雨下得越来越大,连握住伞柄的右手也止不住地摇晃;直到我的外套的双肩处也被风里的大雨所打湿;直到我拿出手机看见新娘在通讯软件上发来的数十条语音,最后的语音是在二十分钟前了。大概的内容是:“方觉,你是不是又开启免打扰跑到外面看雨了?赶紧回来吧,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提前准备。”

当我回来时,接待我的是一名消瘦矮小却有着自信和威严的男性工作人员。

“你好,方先生,今天我是你的化妆师;虽然是第一次做新郎其实也不必紧张。”

我在他的指引下,坐在精致的白色化妆台前;在刺鼻香水味和似有若无的烟味里和他闲聊着。

完全没注意到他那灵巧纤长的手指熟练地执行着他的工作。

“听说在创作《狂欢喜剧》时,您为了找到主人公在严寒下的状态,竟然在大冬天里泡在全是冰块的浴缸里?”

莫名的讶异在脑海里出现,随即得到的答案是,自媒体们为了他们眼里的方觉更立体,所以就编造出这种谣言。

“虽然你的听说听起来很真实,遗憾的是,这实际上是个谣言。"

看来是遇到个读者,我便主动地抛出一些问题:比如,怎么看待这个书名? 再比如,怎样看待困在迷宫的男主是作茧自缚还是无可奈何的境地?最后的问题是:你怎样看待这个结局?

在气氛冷场两三秒后。

他给出了自己的回答,逻辑自洽,滴水不漏。

等到方遥回到大厅的同时,我已经在挑选必需的礼服了;推辞掉化妆师的建议,个人选择了一套版型硬朗的浅灰色条纹西装与浅蓝色内搭衬衫,皮鞋的选择是百搭的黑色皮鞋。并且还西装左胸口袋上的红色假花摘掉;将她还回来的“英雄牌”钢笔放在其中。

在我觉得万事俱备时,正准备给新娘打电话时。他追上来,我以为他还有其它建议,耐心地听他说:

“我和其他人一样,也曾经深爱过一个人;而这段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的爱情;最大的阻碍则是,我这矮小的个子。您可能认为我没有遇见足够多的人;或者并没有其它能补上短板的优势,自被拒绝的那天开始,我开始把身心投入到我所喜欢的婚庆行业里;从业数十年来,最终成为这家工作室的老板。在此期间,我也认识许多女人,有过许多次恋爱。但没有一次能踏入婚姻的殿堂。不论是我一个身无长物的穷小子,还是一个有着数家工作室的老板;所有该死的,拒绝的理由都是:这该死的矮小的个子!而您对这样的现实,有着怎样的看法呢?”

我隐约想起,在我和方遥热恋的时候,她问我喜欢她什么的时候,我尽可能列举出所有喜欢她的理由;当我反问她为何选择我时,她只是一脸花痴地表示:“因为方先生,又高又帅又有才华,是我理想的恋人。”

我未曾想过,自己所习惯的平常,竟也是一些人所渴求的幸福。而他的经历让不禁我怀着一丝同情。

“抱歉。”

“该道歉的是我,你我萍水相逢,不该让这些负面的东西影响到你。正当地追求幸福并得到幸福的人,也没有错。若非要怪罪谁的话,那就怪罪世界的参差吧!我曾经拜读过您的《狂欢喜事》对身材矮小的经历了许多挫折最终拥抱到自己的幸福的男主,有着颇多感悟。正好今天能有幸地服务您。因此才会有这唐突的问题,还希望您不要怪罪。最后,方先生,祝您新婚愉快。”

他突然释怀因此摆了摆手,苦笑着说。

记得那天我和他交换了联系方式,并准备再送一本带有签名的《狂欢喜事》送给他留作纪念。

而他就是后来的老丁,全名:丁默。也是我此生最后一个相互送别的朋友。

当插曲告一段落后,我和方遥的婚礼继续进行。

她穿着一身纯白,扎着长长的麻花辫,头戴着紫罗兰编织成的花环;画着精致的淡妆,涂着浅红色的口红,双手戴着长到白皙的小臂的白色手套;双脚穿上亮闪闪的水晶高跟鞋。雪白的脖颈处戴着我还回去的深蓝色的宝石项链。在一众伴娘下的搀扶下缓缓走出。一阵既柔和又强烈的茉莉花香味自她的身躯散发开来,让我觉得世界就是一朵巨大的茉莉花。

直到她站在的面前时,脸上的红晕才稍稍退去。

于是我们在神父的指引下,像大多数新人一样,拘谨地走完婚礼的流程。

简单来说,就是在一群陌生人的注视下,完成宣誓,交换戒指,最后再轻轻地拥吻。

在拥吻的环节里,观众们爆发潮水般的掌声。似乎此刻,我们是世界上最值得被祝福的一对。

虽然那一天的白天几乎都在下雨,可到了深夜的时候天空出现久违的晴朗。零零散散的星星出现在深蓝色的夜空,而那悬挂在高处的满月将温柔的月光洒下阳台,洒向沉浸在温柔中的我们。

对我来说,这是个连星星都被冻住的夜晚,我罕有地摆脱了扎根于肉体的苦涩;沉浸在我们所创造的温柔中……

异乡人的两三事,不过终究渗入梦境的悲与欢。

三十五岁,四月初。

我们便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蜜月旅行。无需向任何人辞别,正如她说过的:“没关系,这样世界上就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我们意见一致,先沿着周边城市旅行,再一路向西北出发再次到达那个有着高大的铁塔,充盈着浪漫的艺术气息将蜗牛端上高档餐厅的国度,然后朝东南出发在一个有着猴面包树大道的温暖岛国停留;在一个飘满樱花,习惯跪坐,有着吃寿司和生鱼片的国度旅行后,再回到原来的地方。

对于最后一个国家,方遥是这样评价的:“这里的人们平时都很礼貌,对待他乡之客往往毕恭毕敬;只是在有心之人的影响下,现在的民众普遍比较健忘,对自己父辈侵略邻国的历史一概不知。”

在这场旅行中,大部分的时间都很快乐,但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却是在周边的一个小城市旅行的一幕。

记得那天的中午,天气从早上开始一直阴云密布。我们在热闹的大街上闲逛着,准备物色些纪念品。不一会儿,气温开始变得闷热,她也渐渐的感觉头晕。

我们只好穿过人潮,沿着街道找到一家雪糕店。共同喜欢上仅有一份的“美国大脚板”,引起了有趣的“争执”,最后在用剪刀石头布的幼稚游戏下,我故意输给了她。

她很满意地坏笑着表示:“想要赢我,还得再学十年。”

当我们感觉疲惫时,便找到一处染上红漆的长椅上休憩。她静静地就靠在我怀里,或许是知晓我是故意让她的缘故,便撒娇道:“方先生,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就在这时,一束阳光从云层里穿出,径直地投射在我们身上。

又想贪心地留住这一个瞬间,变成永恒。

与此同时,我的视线与一位穿着黑色连帽衣戴着口罩的男子交织在一起。

我隐约地感受到,他的内心充满和我曾相似的苦涩。因此那双深邃的眼眸,才对他所看到的我们充满着深深的怀念与向往。

我对他的故事好奇,也对他的不幸同情;尽管最后我们双方出于礼貌各自移开了视线。

世界总是公平地变化着,幸福与不幸总在随机的人随机地发生;又随机地离去。

彷佛沉浸在香甜的梦里,出于眷恋久久后才醒来;平价旅馆的房间蔓延着雨水的气息而那些雨水带来一丝潮湿和阴冷。

我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茉莉花的味道了,对于这种美丽纯洁的生命;现在的我却怀着复杂的情绪:从最初的新奇到留恋到怀念到厌恶再到现在的五味杂陈。

从穿越隧道的列车下来在依旧炎热的午后步行到黄昏时的旅馆,匆忙办理入住后,便被长途带来的疲惫压垮;带着一丝不安恍惚地陷入睡眠。

直到苏醒在潮湿的子夜,庆幸着胸腔里的心脏没有停止跳动,庆幸着我所还拥有着仅剩不多的时间。

“老方啊,我们也算多年的朋友了;我说话可能难听了点,但是明眼人都知道,几十年都过去了,她还记得你吗? 不,她已经不记得你了。终其一生,你还是要学会告别。”

一周前与老丁在喧闹的码头告别时,他最后说的话依旧回响在脑海。

可我不记得,我究竟回答他了哪一句话;我很确信,我是有回答的,不然也不会看到他那欲言又止,唉声叹气的难看表情。

算了,这已经不重要;只要赶上明天清晨的轮船,在海上漂流三天后就能到达那座总会飘着茉莉花瓣雨的城市。那么,这牵绊三十多年的愿望才总算有了着落。

三十五岁,五月。

婚后一年的方遥,又剪回齐肩的短发。依旧习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闷头创作;婚前喜欢彻夜画画的恶习不仅没有改变反而愈加严重,她总爱穿着她那件很少洗过的染上各种颜料的T恤衫。

“这是本帅的战袍,只有穿上它;本帅才能在艺术的海洋里不畏艰险,乘风破浪!”

她曾中二地这样说过,露出的洁白虎牙让人记忆犹新。

由于她每次从房门疲惫地走出时,白皙的脸上总会染上各种颜色的颜料;活脱脱的像个小花猫;在某个星期天的黄昏,她依旧这样走出时,我一时兴起给她取了个外号:“星期天的小花猫。”

当我用为她新取的外号打招呼时,她没有说话只是给个沉默的背影。

而面对我直言她的恶习会对身体造成的各种坏影响的担忧时,她总是轻松地表示:“不是还有你吗?”

惭愧地是,与上进的她相比;我似乎变得慵懒起来,一年多都没有新的作品,就连创作的情节都没有被写出。

我似乎更珍惜这样的日子,宁愿每天给她做饭的同时;走到大街上闲逛记录着在将在某时出现的灵感。顺便偶尔用自行车载着不愿出门的她在黄昏下的热闹街道中穿行。

到了九月份时,我们决定离开这座伫立在海岸的巨大城市。向着东北方寻找到一处四季分明的小岛,用我们这些年的共同积蓄买下一处精装的公寓;作为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避风港,作为我们的家。

于是,在那座曾与陈以恒重逢的小岛上;在那条总会发生车祸的街道旁,在那处曾经繁荣的码头;在那来往的发出凄厉的咆哮声的过时巨轮间。又多了两个兴高采烈的人,在每个被阳光包裹的瞬间编织着五彩斑斓的梦想。

说来也奇怪,我们搬进新家后她就不再彻夜地通宵创作,除了偶尔会流鼻血,感到疲劳外。当时的我以为是她不懈的创作精神所带来的迟到的负担,觉得凭借一段时间的休养便会康复。她也会让我用自行车载着她穿行在雨天的大街小巷。这时的她,总爱随身带着一种名为“大白兔”的奶糖,时不时就放在嘴里含着。

偶尔也会请沉默的我吃一两颗:“今天本小姐兴致好,请你吃糖。”

说到朋友的话,我们在这里遇到了之前的丁先生,原来他也独居在这座安静的小岛;在闲暇的时候会在这里度过。在他的介绍下,我们认识了同样喜欢绘画,曾在维和部队服役的光头咖啡馆的光头老板:张总,一个身材高大,性格豪爽大方的光头。

“我做生意就是图个清静,消遣时间;也希望你们常来玩,人手喝一杯咖啡就行。”

而他就是现在的老张。

于是,我们便会定期地相约在老张的咖啡馆玩着各种益智的游戏;什么飞花令,象棋,围棋,斗酒等都有接触。直到父亲去世的七年后,老张的咖啡馆终究因经营不善而倒闭;我们只好把下次的聚会约在某家餐厅,并且只能是饭后的闲聊。

“时间就像永恒的沙漏,幸福就像时间里的沙子;永远不懈地流动,那我们就把沙子塞满每个有生之年的瞬间。”

她曾这样说。但我已经不记得她当时的表情和情绪。

毕竟真的过了太久,连记忆都起了雾。

我从未想过这一场告别竟会如此漫长。就像我出生在那个潮湿的秋天里的当晚,母亲那或感动或无助的一滴眼泪不慎滴落进我嘴里,顺入食管旅行到我那曲折的肠道,最后融化在新生的胃中。而这泪水里满含的苦涩却顽固地留在我的肉体,直到我终于下定决心在被时间的洪流所淹没前;找到藏在烟火里的答案。

三十七岁,三月十七日。

无助地待在大雨里的向日葵,没有悬念地被狂风刮起的雨水打湿;而我们的世界几乎被将要离别的大雨所淹没。我现在几乎痛恨着这世上的所有雨,并且不甘心地做着徒劳的事情。

已经时日无多的方遥,戴着梳着中分的刘海的假发,简单地披着我给的浅蓝色牛仔外套,洁白的脖颈上依旧戴着那条深蓝色的宝石项链;穿着一身白色长裙,瘦弱的两只脚上套着一双小白鞋。虚弱的脸色上是她昏昏欲睡的模样。

她已经很虚弱,几乎不能下地行走;只能依靠轮椅代步。

今天是她三十一岁的生日,却没有温暖如昨的房间,没有精致可口的蛋糕。

有的只是一个去年的愿望:“想回到家乡再看一次烟火。”

我们已经提前一个星期出发,从家里出发奔波在两个沿海城市的路途。一切只为了今晚的烟火大会。

“方先生,你瘦了呢。”

可能是路上的风太冷,让她在浅睡中醒来。

“有做什么美丽的梦吗?”

我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希望能减轻她现在所受痛苦的千分之一。

直到卷起的风浪拍打在舢板上后。

她才缓缓睁眼:“先不告诉你,好困,等到了岸上再叫醒我;放心吧,我不会睡过去。”

病痛真正显现在她身上的时候,是在去年的今天。从我发现晕倒在卧室里的她已经浑身是血的那个夜晚。

从那天后,我们就搬进了医院,整日呼吸在充斥着消毒水的病房里。

“老实说,我不喜欢消毒水的气味;等一切都好起来后,我一定一定要好好地洗个热水澡。如果那时的我,虚弱的没有气力的话,你帮我洗也不是不行。”

“好,这可是你说的,你一定要自己洗。”

直到一个星期后,我从医生那里拿到关于她的诊断报告,略过所有我看不懂的专业名词和语句;我只记住了最后写的五个字:“急性白血病。”

“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我妈就是因为这个病走的,虽然医学上说这个病大多数不会遗传;我也曾怀着相同的侥幸努力地生活,可终究自己还是那少数的人。”

她死死地压抑着几乎崩溃的情绪,像极了考试满分却被老师反复质疑作弊的小孩。

当我习惯性地抱住她时,断断续续的哭声才开始响彻空荡的病房。

也从那天起,为了做好长期与病魔抗争的准备;我一边给她信心,另一边又再度做回自己所厌恶的房产销售;在房地产已大不如前的当时,试图靠着高额提成来支撑起这期间的一切开销。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张扬夫妇在得知我们的处境时,也特地抽出时间,主动过来帮忙照顾在医院接受治疗的方遥。

“方大哥,这是我和我哥还有嫂子的一点心意,希望能帮助你们早日度过难关。”

他说完,何历缓缓地从黑色的皮包里,掏出用报纸包裹得严丝合缝的一沓现金。事后才得知,这是十万元。

而他们也足足照顾了在医院接受着各种化疗的方遥有三个月之久。而我也在这三个月里因为没有创造一分钱的业绩,而被辞退。

曾经的销冠,如今却因为挂蛋被辞退;倘若年轻的自己得知现状,又该作何设想?

我第一次感受到莫大的压力与屈辱;甚至只能向她谎称:“业绩总在路上,都会好的。”

她当然知道,只是善意地陪我作戏。

“好,那等我康复后,我要你抽时间天天给我做糖醋鲤鱼吃。”

我轻轻地抚摸着她已经为数不多的头发的脑袋,任由沉重的苦涩在胸腔翻滚;没有说话。

张扬夫妇的离开,在我离职后重新照顾方遥的第二天。

我们在阴沉的天空下的医院门口简单地告别,他们不断地宽慰着我;我也不吝啬地表达出对他们的谢意和祝福。

雨下得很大的时候,我不得不赶回病房,照顾陷入昏迷的她。于是与张扬夫妇的最后一面就这样潦草收场。

直到,十二月中旬的时候;经历了数道病危通知书的方遥,终于决定不再接受这非人的折磨;决定放弃治疗,走完她剩下的日子。

她坚定地对我说:“方先生,请你让我像一个人一样走完剩下的时间,也像一个人一样体面地告别。”

我又怎会拒绝她呢?

当我打算将我们最新的情况,告诉张扬夫妇并计划着下一场重逢时。意外的发现,我所有的联系方式都被他们删除或拉黑。

可转念一想,也在情理之中。

我记得医生最后给我的答复是:“病人现在的生存期不会超过半年,回去吃点好的吧。”

所以在确定她情况可以出院时,没有耽误一天时间。连忙回到我们的家里。

当然她也完成了约定,像个没事人一样把自己关在浴室里痛快地洗了一次热水澡。

“那些难闻的消毒水终于消失了,给你讲这些天我真的受够了。”

而她几乎很少创作,按她的话来讲:“要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于是第二天,她就开始着手修整阳台上的小花园,将许多因缺乏照料而死去的花朵一一铲除。

沉默而专注地做着重新让鲜花在阳台盛开的梦想。

“相信我,花开的那一天会很美,你看了就再也忘不掉。”

她自信满满地表示:“等到那天我会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感谢你一直以来的不嫌弃。”

就这样,到今年两月上旬她一直在做这件事情,有精力时就专注于此;感到疲劳时就躺在阳台旁沙发上休息。我除了为她做饭外,也会在网上接一些有偿投稿,用以维持生计;勉强也不会饿死。

当然,在温暖的阳光零零散散地渗入房间时,那个在阳光下专注的沉默身影;也成为我想留住并成为永恒的瞬间之一。

当我们终于到达对岸时,刚好弥漫着雨水的清晨;而她也如约醒来:“你说,睡醒了更有精神,是吧?”

“我们已经赶到你的家乡了,烟花大会的开放时间是在下午六点而现在只是清晨七点,至少我们不用可以在附近的旅店休息一会儿毕竟一周以来你都没有好好的休息;我们入住旅店后你就先吃点早点再睡一会儿,下午两点半的时候我会叫醒你;差不多在五点半就可以到达会场了,放心吧,这一切还来得及。”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用沙哑的嗓子自说自话地安排着今天的行程。

“有些事情,宁早不宁迟;不过我听你的。”

她掩饰着一闪而过的失落,用柔和的眸子望着我,温暖地笑着。

我一边撑着伞,一边推着她正坐着的轮椅。清晨的大街上行人寥寥,绵密的细雨从阴沉的天空飘落;我们就这样在雨里前行。

我安静听她说着这座城市和她的故事:

她说在她还上小学的时候,在那条红砖做的巷子里曾经收留过一条白色的流浪狗,取名为小白;小白陪她直到初中的时候,那时的她痴迷于画画从而萌芽出成为大画家的梦想,小白也是它的第一个用于写生的模特。可那张素描早已遗失,小白也早早入土。

她说在那条满是保健品商店和按摩店的商业街上,其实很早之前,在其中有一家便利店,店主是一个头发花白,慈祥而肥胖的老阿姨;在她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喜欢她家的卖的辣条,所以常来光顾;在某个放学的下午,无法忍受贪欲的她;看着四下无人的店里。动了顺手牵羊的坏心思;后续不出意外的她被现场抓包,她以为会遭到严厉的呵斥从而被警察叔叔抓走关起来,正浑身发抖,眼泪几乎因恐惧夺眶而出;店主一把抓起她的右手。她害怕地闭上双眼。

可设想的巴掌没有落下,反而是店主带着慈祥的微笑,轻轻地拍在她满是辣条味的手掌上;以示对年幼者的惩戒。

她还说,在她高三毕业时,终于鼓起勇气向自己暗恋多年的同班的男孩寄出满是忐忑的爱意的情书后;一片真心却换来并不算委婉的拒绝。她也因此躲在大雨里哭过,无所谓连日的高烧。嗓子也哭得像现在的我一样:一样的沙哑。

“不过现在一想,还好他当时没有接受我的爱意;不然我早就和那个少年结婚生子,过着平凡的日子。就不会,遇见并最后嫁给方先生了。这么说来,我还赚了不少呢。”

我有些疑惑,她是怎样把带着童稚的天真保留到现在的?

她调皮地说道。

我们终于找到合适入住的旅馆;吃过简单的早点后她也在温暖的房间里,带着一丝不安沉沉地睡去;我也卸掉满身的疲惫背靠在她睡着的床边,任由睡意的侵袭。

我就好像从大雾中航行的轮船上醒来,此刻世界似乎只剩我一人;而我也开始忘却自己的存在,这种不详的开端,便是那些依旧鲜艳的记忆,出现了模糊或偏差。或许是潜意识的刻意为之,比如离世前十二小时的方遥,明明是被癌症折磨得几乎无法入睡;她不停地呻吟着,用满是冷汗的右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任由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落。我也没有卸掉满身的疲惫,只是安静地守在她的身边,那像铅沉重的苦涩压在胸口;让我说不出任何话。

而她确实睡了一段时间,不过只是可怜的一个半小时;醒来后便神采奕奕地催促我陪她去看烟火大会。

“我就说嘛,果然醒来后才更有精神。”

她开心地对我说。

而我几乎到达忍耐悲伤的极限,这种莫名的精神头,让她仅剩的时间变得更紧迫。我们几乎提前半小时到达会场,那时天刚黑,绵密的雨水退去万里无云的晴空登场;远远能看到海面上挂着洁白无暇的弦月。

“天气真好啊,除了有点冷。”

我于是把我穿在身上的卡其色风衣盖在她身上。

“不,我不冷,你快穿上。”

“我也刚好不冷。”

我假装这样说,而她也没再劝我。

或许是整日下雨的缘故,那年的烟火大会前来游玩的游客流量远不及第一次来的时候。

璀璨的烟火在晚上七点于皎白的月光下灿烂地盛放,她又变回开心的小孩;拿出包里的照相机疯狂的拍摄着。拍累了,就喜欢往嘴里塞上三颗“大白兔”。

“来这是我请你吃的,今儿我兴致好。”

于是,我推着在轮椅上的她在皎白的月光下,在灿烂的烟火间,在空旷的海岸上,快速地做着折返跑,直到她说停;直到我体力透支。

当我们的玩闹宣告结束,时间来到了晚上十一点,将要散场前的烟火大会只剩我们两个人;即将下班的两个工作人员,正在会场门口来回地走动,为清场的工作做准备。

我也终究非常不情愿地发现,她现在变得更加虚弱和疲惫。

茉莉花的味道正在消散。

离别的时刻还是到来。

我憎恨着自己的懦弱,在将要永别的时候;只能被无尽的苦涩所吞没,说不出任何话。

只能静静地听着她用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记得送我回家哦,这里实在太冷了。”

“还有我一直戴着的项链也送,送给你;咳,你可能不知道,这是妈妈离世前送给我的,希望我会幸福平安,现在看来,大概也算她说的这样吧。 希望你,希望你会幸福平安,谢谢你一直以来的不嫌弃。”

“我走了以后,你也要好好吃饭;天冷要记得添衣服,下雨了记得打伞。在我们的共同账户里,其实还有我们当时买房还剩下的两百万。之所以没告诉你,只是我本就对我的病情了解;没必要再花这么多钱浪费在一个将死之人的身上。这笔钱,你省着用。”

“至于我的后事就拜托你了,不必搞得太热闹;你知道的我是个低调的人,喜欢安静。”

“我们一定会再相逢,所以我们的遇见只是时间问题;你不要太早来找我。”

“要,要是以后你有时间的话,也戴着我送你的项链再来看一次烟火大会吧;就当是我陪你了。”

“你的星期天的小花猫,好困;可她还不想睡。你们在一起这么久,她都没有对你说那句在她心底回响过千百次的话;你可以凑近一点,听她说吗?”

茉莉花的味道几乎消散殆尽。

我用凑过来用左耳静静地听她用最后的气力说:“我....”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流下。

“我爱你。”

茉莉花的味道已经彻底消散在皎白的月光下。


“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没有归路,春天总是一去不返,最疯狂执著的爱情也终究是过往云烟。”                                                                                          ——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十九)


方遥的葬礼在一场大雨中如约举行,我遵照逝者的遗愿;全程几乎只有我一人为她送行。

几个小时前,当时的她正安静地躺在殡仪馆的冰柜里,浑身冻得发紫;曾经柔和的眼眸并未完全合上,总是留点缝隙,眷恋地凝望着她所眷恋的一切,嘴角还残留着生前未擦尽的血迹。

三十分钟前,两位经验丰富的入殓师;将她打扮得像初见那般温柔,戴上中分的黑色假发,没有铁青的脸色,嘴角的血迹被彻底擦掉,涂上浅红色的口红,那满怀眷念的双眼终于合上;彷佛我的“星期天小花猫”只是安静地睡着了。

十五分钟前,在焚化炉的帮助下,这位曾经的大画家,将我视为“爱情”的女人,神奇地保留着童稚的天真的女孩。走完了她短短的三十一年的人生,在烈火中获得安宁的永眠。

我现在痛恨着雨,人生中的每一次离别都有它的身影。自她离世后的十几年内,没有为谁流过一滴泪;哪怕是四十二岁那年,千里之外的父亲因为日渐沉迷于酒精,整日出没于高档会所,在某个露水还留在草地上的清晨;在酒精编织的一次次极致的欢愉中一头栽倒在楼梯前,再也没有醒来。

我几乎忘记那场盛大的葬礼,怀着强烈的恨意,觉得那些编排煽情而刻意结合逝者生前的跋扈显得滑稽可笑;不顾身后响起的一片咒骂声,第一个离开了现场。

四十四岁那年,我沉迷在栽培夏无尽和晚香玉的事情中;期待在花朵开放的一天,那个曾说要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的人;能出现在每晚的梦中兑换她给的承诺。同年下半年,我又在屋子里种上茉莉花,希望这样能增加相见的概率。

可那一年,我几乎不做梦。

四十五岁,我为了纪念她,写了一本小说名字就是她生前取的,叫做《凛子的三重奏》

“你要这么做,我没什么所谓,只是请写的不像我一些,别让凛子成为我的影子。”

“应当让她成个活生生的人,是独立于我的存在;世界已经足够不公平了,希望你能仁慈地对待这个人。”

多年前,她曾对我这样说。

《凛子的三重奏》出乎意外的获得成功,反响和热度超过了《狂欢喜剧》和相对一般的《炎树镇》几乎变成了我的代表作。

我也答应她给了这个故事一个温暖又不失深度的结局。

五十六岁,我再次离开了我们的家,戴着她最后送我的礼物,再走一遍我们在多年前蜜月时走过的城市和国度。

那个周边的小城市早就成为政府设立的特区,曾经步行的商业街上依旧是人流如织;那家售卖“美国大脚板”的商店早已倒闭,就连我们曾休憩的染上红漆的长椅也变成了一处在商场外建立粉色旋转木马;一旁的工作人员无精打采,在木马上游玩的孩子发出吵死人的欢笑。

那个屹立着铁塔的国度,此时正爆发着一场场游行示威;在大雨中戴着头巾的市民们或举着在另一个国度那一场场死于战火的孩童们,妇女们,老人们的生前的照片;谴责政府在这场单方面凌虐中,高喊着自由与民主,对施暴者提供支持却对受害者们的现状袖手旁观。

那个盛开着樱花的国度,在极右翼政府上台后,国内的民族情绪日渐上涨;更有甚者公开大肆渲染父辈们当年在邻国犯下的累累血债,只是邻国政府不理智的一派胡言。那些被刻意引导的民众里,不乏有妄图重现父辈当年“辉煌”的人。曾经死去的恶魔,大有复活的势头。

至于那个曾长着猴面包树的海岛,我没有停留。

我旅行了很久,常常因疲惫睡着,每次睡着后,都没有遇见她。昼夜颠倒的我,心脏也出现了不小的问题。因此常备的硝酸甘油也成为我救命的宝物。在每次呼吸困难的时候,在心脏隐隐作痛的某刻;巨大阴影笼罩着我,我几度嗅到死亡的腐臭。

“就像被反绑着双手,整个塞在袋子里;并且胸口里藏着好多小虫子的可怜人。”

她生前曾这样描述着自己在病痛中的感受,我如今终于能切身体会。

总之,我第二次回到这里时,回到这座小岛时;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多少岁了。可能是七十八,或者是七十九。

在她离世后,时间就好像沙漏里的沙子,流逝得飞快。我迅速地衰老,迅速地忘掉自己的一切。就像被遗忘的野兽蚕食曾经鲜艳的记忆。

可有的时刻还是太过漫长了,比如在茉莉花开的时候记录过往,一度感觉煎熬的我,索性将种在房间里茉莉花连根拔起。厌恶着它带来的悲伤和苦涩,也就不再去招惹这令人感伤的生命了。

又比如,老张的葬礼上。我装作悲伤的样子其实如坐针毡,倒不是我对老张没有朋友间的情谊;只是发自内心地为他感到欣喜,毕竟人生苦短,他终于可以得到久违的安宁了。而葬礼实在不方便开怀大笑,只好矫情地装作悲伤的样子。

再比如,老丁临走前的时刻;我明白这样一个敏感自卑的人在内心存在的种种纠结;他和我一样,有着相似的懦弱。我是很感激他的,多年前方遥在那场烟火大会上离世的那晚。我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无奈地拨通他的电话。

“她走了,我没有其他人了,能不能来帮我;接她回家。”

恰巧他也在那个总下雨的城市出差,听说后思虑再三,终于连忙开车赶来;将狼狈不堪的我们连夜接回家。

所以,多年后的今天,你我都知晓他所谓的出国旅行,大概是个体面的谎言。谎言背后极有可能是乌有的幻梦。仍关切地说狠话来劝我。

我也终于想起我的回答:“之所以前去,也正是为了告别。”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记,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姜夔《暗香·旧时月色》(节选)


(二十)


只有穿过这弥漫着雾气的海面,我的一生才能够完整地终结。

再次重复着那个在小巷里的怪梦,被茉莉花瓣引入深处顾不得倾泻下的大雨,路过荒僻的花店,无人照看的晚香玉正肆意盛开。当风铃再次响起,我知道她还在等我,再次推开那扇门扉......

我醒来在即将到岸的轮船上,伴随胸口一阵阵的剧痛;我试着坐下来在难熬又忐忑的半小时里,不停用深呼吸来度过生命漫长的一瞬间。

轮船到达码头后,我不得不推翻之前的想法——认为我第二次回到那个充满潮湿的思念和怀旧的孤独的家里,是我人生最后的归宿。

现在更坚信的是:这座老下雨且飘满茉莉花瓣雨的城市,是我漫长旅途的终点。

毕竟自小就漂泊的人,最好的归宿不就是漂泊本身吗?

等到心脏的状态允许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到这里后。

一抬头便看见那远远漂浮在最高楼层的最远处的岛屿。一路赶来,也听到了和多年前类似的传言,什么只要在茉莉花瓣雨飘落时,觉得寒冷。在不下雨的短暂时间里,找到藏在街道某处的“门”,就能获得到天上岛屿生活的资格;或者也可以回到过去改变某一个体的命运。

看来这世上,不乏有为了飘渺的传说而冒险的人们;甚至连传说也与时俱进。

第一次来这里时,可没有什么漂浮在天上的岛屿。当时这里还是只是座爱下雨的小城。

可最初的古老城市变成了令人惊叹的魔幻都市。在大雨中前行的人流,嘈杂的汽笛声,拥挤无序的地铁站;曾经那些在晴空下的孩子的笑脸,休憩的流浪猫,全都不见了踪影。

只剩那座漂浮在空中的岛屿,沉默地注视着芸芸众生;安静地等待着可能造访的人。

我已经害怕睡觉,害怕一睡不醒;害怕不能完成她的愿望。

我曾经突发奇想,想效仿着某本小说里,年迈的主人公,训练着一条小狗想让它学会在主人公死后,自发地到她的墓碑前为自己哭泣的主意。可还是因为日渐严重的心脏病,从而放弃了这个想法。

我在这座城市迷了路,一时间失去了目标。直到午后天空放晴;才恍惚想起自己是来参加今天举办的烟火大会的。听说因为日渐惨淡的人气,主办方决定从明年后停止举办,也就是说,这是最后一届烟火大会。

到了下午临近黄昏的时候,我已经按照地图上的指引乘坐了三班地铁,提前来到海边的会场。

其中在第二班地铁上花的时间,尤其的长。地铁内拥挤在狭窄车厢的各色人等使得车厢里本就稀薄的氧气变得浑浊又宝贵。

我还是因为缺氧而睡着,还是做着那个说过的怪梦;不过这次我终于推开了门,熟悉的茉莉花香再次充斥着鼻腔;只是留着长发穿着白色长裙的她背对我站着,并不说话。当我用梦里年轻的身体去触碰她时,却忽然来到一处有着皎白月光的湖面上。

如霜白的满月高高悬挂在夜空;我在梦里似乎做了很长的梦,遥远的风铃再次响起;一阵薰衣草的气味带着温暖的潮湿飘来。我的思绪从我和陈以恒两人那不甘地却各自妥协的泪珠里落下,落到张扬夫妇,张则夫妇正欢宴的酒杯中,落到方遥那满是红晕的脸上,顺着她的身体滑落,在月光下的夜里,远远地听见她的声音:“看吧,老天爷,我终于拥抱了我的爱情。”这思绪慢慢地滑落到年幼时被酒后的父亲用皮带无故抽打的午后。不一会儿,它又带有茉莉花香味的风吹起。落到方遥在烈火中得到永眠的黄昏;落到在酒精和肉欲编织的一次次欢愉中死去的父亲,落到在老李那冰冷的光头;落到老丁手写的遗书上。

我的思绪终于没再下落,飘浮在最后一次烟火大会的上空。

我几乎是带着最剧痛的哭喊醒来,然后发疯地跑出地铁站。只剩一群一脸疑惑的局外人。

“刚才,你踩到这老头的尾巴了?要是他有的话。”

“去你的鬼话连篇!”

来不及理会这些刺耳的杂音。

当我进入会场时,面对曾恐惧的海浪,恍然想起多年前那场海难,面对恐怖分子们的霸道残忍;没有勇气反抗的我。却被一个陌生的女孩相救,而我也自责于接下来发生的惨剧没能救回舍命帮我的她,甚至连一声谢谢也没有说出。直到我被赶来救援的海警救起,直到我活了这么多年!

当璀璨的烟火在月色笼罩下的夜空灿烂的盛放,漫天的茉莉花瓣雨飘落在这世界的所有角落。

我在莫名的恶寒中孤独的站立,坦然地与岁月和解。

这场没有尽头的战争,和解才是最好的结局。

我在剧烈的胸痛中诚实的站立,坦然地与自己和解。

这场过分漫长,太过真实的大梦;谅解总是被动接受告别的自己,宽慰与自己告别的心灵。

那些沉睡在黑夜里的魂灵,早已和自己那遥远过往的月亮消解。

我强撑着身体,凝望着向弥漫着茉莉花瓣雨的世界走去..........

想必终有一日,我也将腐烂。

变成这大地的一部分。

可在曾腐烂的方寸世界中,

也会长出代表希望的花朵吧。

万一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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