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有人寻见。”一青衣童子挑了帘子,轻声禀告道。
“不见。”他信手掀过一篇书页,须臾,复放下手中的半卷《南华经》问道,“可知是何人?”
“不知,只是他托我给公子捎了一句话,说公子听了此话,必然肯见他。”
“何话?”
“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明月直入,无心可猜?”他不由怔然,细细咀嚼着这句话,一时竟神思恍惚,直到小童唤了他数遍,才如梦方醒。
“公子,那来者尚在厅里候着,公子是见,还是不见?”
“罢了。”他轻轻叹息一声,低低沉吟着,“早晚,都是要见的……”
“公子,方才吩咐什么?”
“无事,你且下去便是——等等,你给客人奉的是什么茶?”
“说来也奇,那来者特意要的碧潭飘雪,用的是公子去岁收的茉莉花沏泡的,可是有何不妥?”
“无妨,你可自行去罢。”
“你总算来了,我只当你一心避着,不肯见我了。”
“怎会,”他轻嗤一声,“方才听童子说,你特意要的碧潭飘雪,我便知晓是你。”
“难为你惦着,那茉莉花可不是替我去采的,我便来了,向你讨这盏茶喝。”
“当年你就那般走了,连个信也不肯留下,谁知不过三年,你竟转眼成了叱咤风云的大将军,”他端起茶盏,微微抿了一口,涩意漫上唇齿之间,“你回来了,可还要走?”
“如今四方未平,自然是要走的,不过是来看看你。”
“从前的那些故人全走了,如今好不容易盼着你回来,却又要走了。”
“何必说那些徒劳的。”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他不由笑道:“那么多年了,你还是一样的牛嚼牡丹,只把茶当酒喝。”
“既说到此,你这里可有好酒?”
“我素来不饮酒的,又哪里来的好酒,院子里那坛子梨花酿,还是你走之前一同酿的——仅留了这一坛。”
“是了,在外面漂泊得久了,我竟忘了你向来不肯喝酒的。”
“你素来不喜读书,只爱舞刀弄枪,作了大将军,也算得上是心愿达成了。”
“我还从来不知,你想作什么?”
“我?自然是清茶一盏,茅庐一间,如此罢了。”
“当年,我们三个人,唯独你最受师傅喜爱,人人皆道你必将成就一番大事,如今你这般,被师傅知晓可是要打手板子的。”
“师傅早就不在了……”此话一出,他方觉失言,二人皆沉默不语,相对良久。
“你这般,可是为着师傅……”他小心翼翼地回避着某些字眼,却到底还是避不过去。
“师傅死了,是我葬的。”只消这一句,二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我走了,以后……以后我再来,记得备上几坛子好酒,而且,这次的碧潭飘雪,也忒苦涩了些。”
“记得了。”他低低应下,那滚了银丝边的袍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便与雪色融为一体了。
“孟云疏!”他忽而急急唤住,“你……”
“何事?”
“无事,我等你凯旋,好酒给你备着。”
后来,他再见到他时,却是素白绸子裹着的棺椁了。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一夜。
“公子,你莫要如此,毕竟……毕竟孟公子也……”小童无声地拾起散落在地上的酒翁碎片,到底忍不住开口劝道。
“出去!”声音嘶哑低沉,像是当年他与他从林子里捉的幼兽。童子又悄悄掩门出去了。
“孟云疏……”他轻轻地笑了,“这几坛子酒,你不喝,我便替你喝了罢。”
手起,闲闲地把一坛子酒浇在地上:“你酿的酒,还你了。”
转身,拂袖,湘妃竹木的帘子掀动摇曳生姿。
“公子,你……”他擦过小童惊喜的神色,只淡淡抛下一句:“那么多年了,终究,要去见一见那慕容倾。”
经年不见,你倒是未变。他微微挑眉,讽刺一笑。
当今乃慕容朝二百三十一年,即位皇帝名讳,便唤作慕容倾。
“岚叶阡,你终究还是来了。”这个名字,自师傅死后,已经很久没人叫过了。
他只不语,看着慕容倾,细细打量着,退下一身龙袍的皇帝会是什么样子。
“孟云疏他……”慕容倾艰涩地开口,“不是朕杀的。”
“我不信。”不是“臣”,是“我”。只此一字,便是千刀万剐的罪过。
“你还是这个样子……”
“彼此彼此。原是你算计好的。所以,我来了。”他神色未变,却觑着那长条檀木桌案上的《南华经》。
“师傅死后,你便再也不肯见我,如今为了孟云疏,你却是来了。”
他恍若未闻,倒反问道:“那卷书,是你从孟云疏那里得到的?”
慕容倾先是一怔,旋即才醒悟道他所言的是那本《南华经》:“前些年,手下人不知从哪里带过来的,一直撂在这儿。”
“终究留着的,只有我一个了。”他低低叹息了一声,才抬头看着慕容倾,“孟云疏,他比咱们两个都潇洒,至少他知道,什么东西该放下,便一并忘却了,唯有你我还记得,陷在执念里不肯出来,如今他走了,所以我来找你做个了断,从此山水不见。”
“你想问什么?”
“当年师傅,是不是你杀的?”
“是。”
“你竟承认了。”他哧地一笑,直笑得眼前一片朦胧,“那么多年,你都矢口否认,如今,终于是承认了。”
“所以……”
慕容倾未完的话,落在了明晃晃的剑尖上,一点一点,沁出妖冶似火的红色。
“你,万罪难赎。”一字一句,像是从回忆中咬出来,牵乱了一地破碎不堪的往事。
“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什么?”他剑眉一竖,冷冷的剑锋又入了一分。
“明月直入,无心可猜。岚叶阡,叶明月,都是你。”慕容倾释然似的笑了,“江湖第一杀手叶明月,和寄居山水不问政事的逍遥公子岚叶阡,任世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是同一个人。”
“你很早,就认识孟云疏了吧,”慕容倾神智渐渐模糊,梦魇似的念叨着,“其实,当年,我比你认识他,还要更早,咱们两个,在认识师傅之前,都死在江湖里了……”
“如此也好,死在你的剑下,也不枉此生逍遥一场。”慕容倾忽而一笑,“你要知道,生者,总比死者更为艰难。”
“慕容倾!”他只觉得舌头涩了,卡在喉间的千言万语梗在剑尖,突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慕容倾死,他还有很多话没有问清楚,如何就教他这样死了,何况,他不信,也不愿信,一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王,竟这般轻而易举地死在他的剑下。
“你睁眼!”他声嘶力竭地喝道,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战战兢兢,惊慌失措,在眸子中交织出混沌的神色。
“岚叶阡,”慕容倾低低笑出声,“别拔剑,还能多活个一时半刻……孟云疏,是自己要死在沙场上的,那一战,本该是输的,他却不要命地拼着杀了地方主将,临了,他让人捎给我一句话……”
“什么?”他厉声,“究竟是什么?”
慕容倾,到底无话。阖上的眸,再也未曾睁开。
“你说,到底孟云疏和慕容倾说了什么?”
慕容倾的墓前,他与小童并肩而立。
“慕容倾,偏要让我活着,藏着的那道圣旨,轻而易举地抹去了弑君的罪过,我一直在想,他是不是早早地预备好,让我杀了他……”
“公子,江湖的人,总要死在江湖,哪怕是他贵为帝王,这也是他最好的归宿。”
“也好……”他低眉浅笑,含了一缕释然,旋即横剑,寒光一闪,血色,湮没了荒冢。
“公子,”小童没有阻拦,只是轻轻叹气,“您这一生,都没能饶过自己……无心可猜,他们两个都懂得了,所以才从锁枷中逃出来,哪怕是拼却一死……”
“可是,公子……”小童将一抔酒缓缓地浇在冢上,琥珀的光泽,沁入无尽的血色似火,“既如此,奈何桥边,让他们亲自与你知交对饮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