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逝水年华

  有一阵子,我约莫十点左右就会爬到床上。我关掉房间的灯,只留下床头的台灯亮着。在躺下来后我会从床头抽出一本书来看,但往往没看多久我的内心就开始烦躁起来,完全没办法进入到书本的内容里边去。我把书合上,把台灯关了,蒙上双眼试图使得自己进入睡眠状态。我努力的说服自己睡去,时间过去好久,我脑海依旧异常的清醒。我右边的耳朵在不停嗡嗡的作响,我清晰的听到邻居家的电视机里传出来的球赛声以及一旁男人们嘈杂。我在内心里默默的数数以使得自己进入睡眠,约摸点到三千多我开始进入一种朦胧的状态,我的精神开始恍惚,一连串老旧的回忆向我席卷而来。

  在迷蒙的睡梦中,我隐约的看到年幼的自己,赤着脚走工地的帐篷边上,拾取昨夜里父亲的工友们喝完后扔出来的啤酒瓶。帐篷外边的荒草长得凌乱,荒地里的蚂蚁咬的我生疼。迎着悬挂在海面上那泛黄的夕阳,耳边隐约传来了母亲呼喊着我的乳名,而随着阵阵咸咸的海风刮过来,这声音被吹得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我看到我在外婆的家的时候。被烟火烧过的屋蟾底下长着绿绿的爬山虎的藤蔓,一层暗绿色满满的铺在那曾经因焗碳失火而熏得灰黑的黄泥墙上。我站在墙根下,把藤蔓的根部扯断,把它拽在手里,用力的往外拉扯,墙上的泥土随着藤蔓的拔起而不停的脱落,最后惊飞了筑窝在屋檐底下的燕子。那时我的姐姐坐在台阶上,用手掰着刚从院子里摘下来的木豆,青绿的豆子从她手上掉落到簸箕里,然后跳动起来,最后伴着肉片的香味成了我晚餐时候的垂涎。

  我看到我们的纸厂。在不停传出轰鸣的机器转动声的厂房里,母亲把一勺勺玫瑰精撒到黄色的纸浆,把它们染成娇艳的红色,最后成为凉在横梁上那叠成一叠叠的鲜红的纸张。在中午时分,父亲在厂房外面那泡满石灰与竹子的水池边上对着流经而过的河湾垂钓,一阵山风从峡口那边吹进来,把木梁红纸卷得习习作响。紧接着夜色袭来,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河畔的那头,父亲哼起我至今仍不知名的民谣,低沉而悠扬的声音与永远牵绕在我脑海的二胡声中和着。

  我看到我们收割回来的傍晚。父亲拉着那架用我们家工厂倒闭后拆出来的轴承以及自家的木头做成的推车,车上堆满了一包包用猪饲料的袋子装着的刚收割下来的稻谷,我和哥哥用脚踩着木车的后尾,以使得正在下坡的木车不至于极速的往下冲去。我的母亲跟姐姐则跟在后面,肩挑着镰刀、锄头、打谷机以及那些满是泥污的鞋子与衣物。夕阳挂在西边的山头上,把最后的余光投向了我们,一家五口的身影斜斜的打在路壁上,被拉得老长。

  我看到某个下午,我跟着我的堂兄拿着网兜在我们家门前的小河里捞鱼,我们把网兜卡在小河的峡口处,接着用脚探进去水湾里不停的抖动,一条条瘦小的河鱼被我们惊得到处乱窜,窜进了我们的网兜里,窜进了奶奶的锅里,最后变成了餐桌上的一道金黄,窜进了我们爬满馋虫的胃里。

  我看到少年的自己,拿着积满松脂与泥土的松刀,在一个布满露水的清晨,疾步奔走在映着朝阳的山林,在一棵棵笔直的松树上用手上的松刀给它们刻上一道道深刻的伤痕,在我走后不久,那被刻成槽状的刀痕会泛出一行晶莹的松脂,沿着昔日堆积成的轨迹,一滴滴的滑落到卡在树身上的塑胶杯里。经过风吹日晒,它们会凝结成洁白的一块,以待在月底的时候被我父母把它们敲到胶桶里,用扁担挑到山外面的市集上贩卖给商家,以换取我们三姐弟求学的费用。

  我看到我所铭记的那个上午,我提了一把长刀从家门而出,带着不可言说的急迫情绪向山外奔走而去。我尽力的避开一切人迹,路过一处荒草丛我把手上那把原本用来砍草的长刀投入其中,再行匆匆离去。在我的背后,我的母亲会因为我的逃离掩脸而哭,我的奶奶为此郁郁不欢。我仿佛看到我那重病卧床的太奶奶于亲人面前用她那瘦弱的躯干发出强厉的言辞给予我庇护,最终她的脸孔演变成一方添着黄土压着白纸新坟,香火蜡烛在坟前燃烧着,旁边有着乡村道士奋力用喇叭、唢呐吹奏着出殡的哀乐。许多年后我回乡,扒开那路旁的草丛,扯去覆盖在上面的藤蔓、根须,一把铁刀半埋黑色的泥土里,它那木头做的长柄已经被雨露风霜侵蚀腐朽化成泥土的一部分。在出山的岭口岔出去的小道尽头,太奶奶的坟墓长满了野草,面对着进山的道路,仿佛在期盼那个几十年前从军而去的归人,又仿佛凝望着我们这些进出大山的子孙后辈。

  在我未曾有意的编排下,那些成长历程在我陷入熟睡间不断的涌现出来。我看到那一望无尽的群山;我看到那清水细流的门前小河;我看到那红梁黑瓦的山村小学;我看到那通往山外的崎岖曲折的山路;我看到载着我逃家而去的客车;我看到工厂里不停转动的流水线,不断开开合合的电镀炉;我看到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我的青春,我所熟悉的那群人,这正如一盆电影卡带般,按照着它们在我脑海里的次序一幕幕回放出来。一夜过去,在这个异乡早晨,一阵微风伴带着叽喳的鸟鸣声从窗户卷进来把我从梦境中抖醒,一切幻境在阳光映入眼眸瞬间骤然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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