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历史长河浩荡,多数人平凡一生。但多数个体的平凡恰恰凸显出少数超凡者的闪耀。
这种闪耀不等同于成功,或者说,不等同于绝然意义上的成功。即使失败,也一样可以悲壮而伟大,一样可以刻入人类共同的记忆中,被反复提及、代代传颂,而伟大的英国探险者斯科特毫无疑问即属此列。
人们常说第一高峰是珠穆朗玛,第二却鲜有人提及。这样冷酷的天然逻辑在征服自然的探索中也无疑适用。当跨越严寒饥饿、费尽千辛万苦来到南极点后,斯科特却发现对手阿蒙森早已将挪威的国旗插在极点上。一个月,这样短暂的时间以人类历史观之当然不足道也,但面对一片全新土地的发现,却是致命的。斯科特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或者说是历史赋予他的使命:将阿蒙森遗留下的书信带回他的祖国,向世人证明其功绩——他自己梦寐以求的功绩。
严寒、缺能终究击垮了这位坚韧的英国男人。他和剩下的同伴选择停止和自然无意义地缠斗,钻入自己的睡袋中,体面地与世间作别。当然,在此之前,他要用书信来记录这段历史、诉说他对人世弥留的感情。“不知我是否算是位伟大的发现者,但我们用我们所做的一切证明了,那种精神和忍耐力依然存在于我们的民族中。”对自我渺小的谦卑、对民族大义的弘扬、对友情的珍视、对妻子的叮咛,他用最后的遗书,完成了同自己所有身份的告别,然后离去。
作者茨威格用饱蘸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笔端深情作评:“悲壮的失败依然光荣,这样的失败能够激起人们继续挑战险境的勇气,因为只有雄心壮志才能够将满怀激情的心点燃,去成就那经历千难万险才能完成的事业。虽然一个人在处于弱势的情况下同难以战胜的厄运战斗而遇难,但正因如此,他的心灵也会变得更加崇高。”是的,这样的事业让人肃穆,这样的故事令人动容。我又突然在一种更宽阔的意义上理解了“闪耀”——它并非成功的伴生子,或许恰恰站在对立面。但我们依旧铭记,依旧感动。
当然,作者对历史的描摹远非如此,其他九个故事依旧闪耀。作者记录宏大,却又从细微处着笔。这种恢弘和渺小的对立统一,又充分展现出历史的戏剧性和某种必然。于是我们一方面惊讶地发现,平凡者被命运之神偶然眷顾,却也能产生改天换地之能——恰如鲁热灵光乍现,《马赛曲》喷涌而出;又似格鲁希墨守陈规,拿破仑兵败滑铁卢。另一方面,我们又不得不为超凡者的智慧和坚韧击节赞叹——好比穆罕默德二世水船行陆、奇兵天降;又像亨德尔与病魔斗争、浴火重生。我们感知个体选择的高屋建瓴,为列宁的果敢拍案叫绝;却也为人性共通的恶黯然神伤,将同情施予失去黄金国的苏特尔;我们不禁慨叹,尼采是如此孤独,曲高和寡无清音相合;我们又偶尔凝噎,为歌德年逾七旬追求所爱而献上无望的祝福……
游走在文字间,我仿佛在和这些人对话,以一种隐秘的、上帝般的视角窥探其生活。这种意义上的参与感有时让人感到兴奋,仿佛伟大与我共通;有时又让我无限喟叹,仿佛自己鸡鸣狗盗般的生活相形见绌,比之更显局促。
当然,更终极意义上来说,每个人的生活都是历史。我们也很难预料,千百年后的人们,又要仰望哪一片星空、歌颂哪一种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