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陪房的基本修养

《红楼梦》里大大小小的仆人很多,周瑞家的不是年轻貌美的,也不算位高权重,却令人印象极深。

周瑞家的原是王夫人的陪房,陪房与陪嫁丫鬟不同,陪嫁丫鬟都是陪着小姐过来预备供姑爷一并享用的准姨娘。陪房则是在小姐婚前已经嫁给了仆人,两口子一并嫁过来继续服侍小姐和姑爷。因为小姐出阁后,就有了管家的工作,需要有男仆在外帮忙跑腿儿办事。

邢夫人的陪房是王善保夫妇等,王熙凤的陪房有来旺夫妇等。王善保夫妇年纪较大,外孙女都到了婚嫁年龄,而邢夫人最大的孙女也才是学前班的年纪。王熙凤二十出头,来旺的儿子已经要结婚了。这说明,多数陪房女仆,都是比主子小姐年长很多,取其老成、阅历丰富的特点。

然而,周瑞家的却没有那么老,她的年纪与王夫人差不多,甚至可能更年轻些。王善保家的,被人称为“妈妈”,而周瑞夫妇,被宝玉宝钗称为“哥哥姐姐”。

周瑞的大女儿,从年纪来看,大概与贾珠年纪差不多。她早已得到了自由人的身份,嫁给了古董商人冷子兴,不但日子过得殷实自在,还能结交权贵,冷子兴是贾雨村的好友,全书开篇演说荣国府的就是他。当时贾雨村大概不到四十岁,冷子兴大约三十上下,太年轻,没那个阅历;太老的话,周瑞不可能把女儿给他,毕竟,从日常相处来看,冷子兴娶周瑞女儿,属于高攀,他出了事,还要靠贾家的势力去搭救,所以,周瑞的女儿不会嫁给老头或者作续弦。

从陪房的普遍情况来看,周瑞两口子在伴嫁时,属于比较年轻的,说明他们相当能干。周瑞到了贾家,并未在一众管家中占据显赫地位,贾家大管家太多了,有赖家兄弟,林之孝、吴新登、单大良等等,都是各有岗位和实权。

周瑞作为外戚亲戚,没有那么重大的岗位,但是得到了收地租的肥缺。这个差事有油水,但是需要跑腿儿,说明周瑞还在年富力强的岁数。此外,周瑞两口子还负责男女主人的出行,其实就是跟班儿随从,这个工作听着没啥技术含量,但是很实惠,也很体面。

因为跟在主人身边,本身就意味着极大的信任,大户人家的仆人分三六九等,他们的鄙视链条是:三门外的被三门和二门之间的鄙视,三门和二门之间的被二门里的鄙视,二门里的被内院和房内的鄙视,而房内最有体面的,是贴身随侍的,如周瑞这样的。

因为跟在主子身边,主子的威风八面也分给了她,狐假虎威不说,凡事还能得到第一手资料,甚至在主子作决策时,也能适当参与,所以周瑞家的对自己这个地位也是相当得意的。

周瑞家的这么年轻就做了陪房,说明她很得王夫人的赏识,别人的陪房大概是小姐出阁时父母安排的,而王夫人这个,可能是她自己选的,周瑞家的,也许早先是王夫人的丫鬟,王夫人把她许配给了能干的周瑞,把他们两口子一起带来了贾府。

这么好的女仆,王夫人为何不留作姨娘,却要嫁出去呢?可能是相比之下,周瑞更能干,为了让周瑞能跟来,王夫人命自己的大丫鬟嫁给了周瑞。

周瑞家的职业虽然体面,但能力并不见得特别出众,给人感觉是个热心好张罗,有点儿虚荣但也够忠心的大婶儿形象。确实,能得王夫人欣赏的仆人,都不能太能干,因为王夫人自己不能干,所以也不喜欢太精明强干的仆人,怕自己驾驭不了。她说“有本事的人难免调歪”。

所以,周瑞家的在很多方面,都有点儿王夫人的缩影。

她一出场,就给人一种惜老怜贫的印象。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先来找她,因为周瑞是王狗儿的好友。但是周瑞不在家,而刘姥姥与周瑞家的,并不是特别熟的人,但是周瑞家的一来闲极无聊,二来惜老怜贫,三来因为知道以前刘姥姥的姑爷帮过周瑞,四来,也要卖弄一下自己的体面,于是居然很起劲儿地带领刘姥姥去见了凤姐,并且频频给她支招儿使眼色,帮助她打秋风成功。

帮完了刘姥姥,她在梨香院就见到了刚买来薛家的小丫头香菱,于是夸赞怜惜了一番,又问候了宝钗的病,得知了冷香丸的配方。之后又从薛姨妈那里领了送宫花的任务。

这一天,周大娘真的很惬意,先是在刘姥姥跟前卖弄了自己的体面,后来又跟表小姐聊天儿,又得到了送宫花的体面差事。此时已过晌午,估计这一天也不会有别的辛苦差事派下来了,于是周大娘很悠闲自在地按照顺畅的路径走去,一一送花。迎春和探春正在下棋,都起身道谢,又跟惜春和智能聊了闲天儿,还说智能的师父是秃歪刺,这个周大娘真是见谁都熟见谁都亲。之后又看到了李纨午睡,赶上了凤姐的秘戏,又承诺了女儿搭救冷子兴的事。最后,周瑞家的才来找黛玉,此时,匣子里的花只剩下最后两枝。

此刻黛玉正与宝玉解九连环,黛玉手巧,此刻正如游戏高手即将通关的高潮时刻,偏宝玉这个注意力不集中的,被周瑞家的送来的花扰乱了心神,黛玉高光时刻受冷落,自然不满,所以都不想碰那花,一看空荡荡的大匣子里只剩了两枝花,就更不乐意了。

因为她在贾母处格外受宠,待遇胜过三春,所以这一次,她感到自己不受重视,此时林如海尚在,黛玉是有底气的。最重要的是,这是宝钗家送来的东西,与宝钗有关的一切都会令黛玉感到不忿,于是周瑞家的被怼了一句“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周瑞家的一天的好心情在黛玉这里over了,她一声不言语。

要说周瑞是受到了王夫人的指点,故意怠慢黛玉,倒也不至于,王夫人就算再不喜欢黛玉,大面儿上还是过得去的,就算要虐待黛玉,也不至于在这种小事上下功夫。周瑞家的多半还是一时粗心,就疏忽了礼数——她以前大概没有与黛玉这样直接接触过,没料到这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如此心细,难伺候。其实原著说这周瑞心性乖滑,专管各处献勤讨好,所以各处房里主人都喜欢她。她不可能不知道黛玉在贾母心中的分量,只是她今天大意失了荆州,一时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也这么多心眼儿。

周瑞家的自幼跟的是王夫人,王夫人不太擅长管理,对待下人指教不多,纪律不严,小事上也比较宽容,可是一旦犯了大事,又绝不原谅。周瑞家的一来没有遭人嫉恨的才干,二来没有勾引爷们的魅力,有不出格的能干和不含糊的忠心,自然是可以在王夫人跟前混得比较轻松。所以她会私下抱怨凤姐“对下人太苛”。

贾府的这些仆人们都不是省油的灯,平儿说了,凤姐但凡差一点儿,早就被她们治倒了,所以凤姐必须拿出十二分的严苛精明来,才能镇服她们。但是周瑞家在王夫人手里懒散了半辈子,现在换成凤姐这样的作领导,便有了抱怨。

周瑞家的这种想法,说穿了,还是因为日子过得太舒服了。贾家厚待仆人,不但她夫妇俩钱多事少,还准许给她女儿放出去自行聘嫁。周瑞两口子抱定了贾家这棵大树,儿子是绝不出去的,继续在贾家干,前途绝对光明。但是他们这种懒散娇养的生活方式也遗传给了儿子,惯得他简直就不知该怎么伺候人。

因为父母的体面,周瑞儿子也当了个小头目。这一点,周瑞夫妇就不如林之孝夫妇精明,林之孝夫妇看出贾家日益衰落,便无意让孩子在贾家长期发展。不像王善保家的和周瑞家的,把自己娇生惯养的任性子孙偏要送到主子跟前伺候,出了纰漏还是家长丢脸。这就是大管家和小陪房的见识差别了。

林之孝家的独生女林红玉那样标致能干,正合凤姐的脾气,林之孝家的却从不向凤姐推荐,只把女儿安排到大观园里做扫地小丫鬟,不料偏被分到怡红院,又被宝玉身边一干争风吃醋的大丫鬟们排挤,还得自己找机会飞上凤姐的高枝。

周瑞的儿子人品能力都不出众,却被父母安排到直接伺候主子的位置上。周瑞家的也像林之孝家的一样,了解王熙凤不是个好伺候的,可还是为利益所诱。结果,王熙凤过生日那天,主人还没开席,周瑞儿子就喝醉了,不干活儿还坐着骂人撒酒疯,端礼物的时候,醉醺醺地撒了一地馒头,凤姐打发彩明去说他,他倒骂了彩明一顿。王熙凤哪里受得了这样没规矩的奴才,当即就要撵出去,后来还亏得赖嬷嬷亲自出面说情才留下,但还是被打了四十棍。

周瑞家的对凤姐那个“苛待下人”的印象就更加根深蒂固了。后来贾母生日,荣国府管理不善,有两个婆子不听从管理,口不择言,得罪了尤氏。周瑞家的听说,马上报给凤姐,一来她要讨好尤氏,二来她与那两个婆子不睦,想要趁机报复。所以故意假传圣旨,凤姐的意思是过几天再惩罚,周瑞家的却命令马上捆起来关马圈,又立刻传林之孝家的进来见尤氏。

周瑞家的虽然是个有体面的奴才,却没有专职的责任,因此,对于林之孝家的这种真正有实权,前呼后拥有不少随从的高级女管家,是有几分嫉妒的,这次就借机表达了这种嫉妒。她是王家的人,又没有实才专职,所以遇事就没有大局观,容易走极端。

周瑞家的是王家的陪房,自然也被视为凤姐一党(寻常人再想不到她会对凤姐也有抱怨),凤姐带了几位管家娘子去花枝巷接尤二姐进大观园,其中就带了周瑞家的。目的是让她做自己贤良行为的见证人,好去说给贾母王夫人。

所以周瑞家的假传旨意,就被视为是凤姐的意思。赵姨娘得了这个信儿,马上就给林之孝家的挑唆,说是他们戏弄玩算林之孝家的,这么晚了还不让她歇息。

林之孝家的是贾家家生奴才,是贾母贾政的人,对王夫人和凤姐这些外戚,就没那么高的忠诚度,她直接向凤姐汇报工作,虽然表面上很热情,还认凤姐当干妈,实际却是敬而远之,连自己女儿也不想派给凤姐。她平时听凤姐的呵斥应该也不少,今天又被“戏弄”,自然不忿。她知道邢夫人与凤姐不和,又是凤姐婆婆,就故意给挨打婆子的女儿支招,让她去找邢夫人的陪房费婆子求情。果然,邢夫人当众给凤姐没脸,暗示凤姐在贾母生日期间寡恩刻薄,把凤姐气哭了。

邢夫人一党嫉妒王夫人得宠于贾母,邢夫人的仆人陪房自然也嫉妒周瑞家的这些人,贾、邢、王三派仆人之间的内斗,殃及的池鱼居然是王熙凤。周瑞一个挑拨离间的小动作,若成功,则打击了林之孝家的等一干被她嫉妒的同事,兼顾了邢夫人一党,若失败,责任都是凤姐的,顺便报复一下凤姐打儿子的旧怨。这种小人物幕后的抖机灵使坏,更令人猝不及防,让人细思极恐。

这一回叫做嫌隙人有心生嫌隙。周瑞家的肯定不是唯一的嫌隙人,但绝对是其中很关键的一个,单就这一点而言,周姐姐后来被宝玉骂了鱼眼睛,还真是不冤。

综上所述,周瑞家的水平不够,没有大局观,为人懒散,又喜欢挟私报复,故此,还真是个缺乏修养的仆人了,可是她的地位似乎一直很稳固,为什么呢?因为她只是一个陪房。

作为一个陪房,最大的修养就是忠于自己的女主人。

周瑞家的并不完美,但是对于王夫人的喜恶和价值观却非常熟悉,对于王夫人与邢夫人之间的斗争也是心知肚明。所以,她贯彻执行王夫人的主张从不走样,在帮助王夫人抵制来自邢夫人阵营的嫉妒攻击时,也能表现出色。

原著说,“王夫人向来看视邢夫人之得力心腹人等原无二意”,这说明王夫人还是比较缺少心计,要不怎么只有她屋里人多心坏呢?她实在很缺乏分辨好人坏人的能力。但是周瑞家的有这方面的能力。陪房之间是会互相嫉妒的,邢夫人嫉妒王夫人,邢的陪房也嫉妒王的陪房。邢发现了绣春囊,就派陪房王善保家的给王夫人送来。

王夫人自己能力差,总是害怕自己身边无人倚仗、无人可用,她想访查绣春囊的事情,觉得周瑞家的等五个王家的陪房老妈子不够用,就把王善保家的也拉了进来。

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人,因为邢夫人无实权,她也闲得挠墙,又恨大观园的丫鬟们对她不够趋奉(毕竟她没有实权),所以想借机参与,一来展示个人能力,二来挟私报复一下园内的女孩子们,三来,把事情闹大些,显出王夫人和凤姐管理不善,这也是邢夫人喜闻乐见的。

于是,王善保家的首先告倒了晴雯。王夫人的审美观与王善保家的很一致,所以由此对她的能力越发认可,王善保家的又提出突袭抄检大观园的建议,也立刻被王夫人采纳。

但是,周瑞家的冷眼旁观,明白王善保家的心思,只是王夫人愚犟(这一点跟她妯娌类似),所以她也没法儿劝解,但是在整个抄检过程中,她是持保守态度的,尽量不生事。

查抄宝玉和黛玉的屋子时,周瑞家的都保持了安静干活的随大溜状态,到了探春屋里,看见探春发怒流泪,她马上建议早点儿撤退,还陪笑说“翻明白了”——因为她深知探春的厉害,而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那边的,不了解探春,还卖弄体面,上前掀探春衣服,结果挨了一巴掌,被骂了一顿。至此,周瑞家的想必是幸灾乐祸的,后来惜春的丫鬟入画被查出私藏哥哥的东西,也被没收交给周瑞家的保管,就此,这场抄检中,周瑞家的存在感越来越强了。

在迎春房内,王善保家的搜查外孙女司棋的箱子时徇私,被周瑞家的捉住,翻出了司棋与表弟潘又安的情书和表记,给王善保家的结结实实打了脸。邢夫人那边想查王夫人这边的丑闻,结果查出的丑闻源头是邢夫人陪房的外孙女。周瑞家的几个人不依不饶问王善保家的:“如今据你老人家,该怎么样?”还跟凤姐一起嘲笑司棋凑趣儿。

一场由邢夫人的陪房挑起的抄检行动,在王夫人陪房的幸灾乐祸中落幕。可以说,这次抄检,完全达到了王夫人的期望,第一,找出了“狐狸精”,可以名正言顺地裁员了,正好节省一点儿贾府的日常费用。第二,找出的有实据的问题人物都不是王夫人这边的孩子屋里的,算是保全了王夫人的面子。所以,周瑞家的有相当的功劳。

最后,抄检出来罪行最严重的司棋,也是由周瑞家的负责押送出园的。王夫人自己则要亲自检查宝玉的怡红院。可以说,周瑞家的是她最放心的奴才。“我们只知道太太的话,管不得许多。”这是周瑞家的原话,即便当着宝玉,她也敢这样说,忠诚地执行王夫人的意旨,无论是多么残忍或多么糊涂,都要毫不走样地贯彻到底,一切只为王夫人打算,凤姐也好宝玉也好,都不足以动摇周瑞家的执行力。

能干但不要太精细,热心却不是很善良,能看人下菜适时生事,也能忠心护主甘当爪牙,这才是一个陪房的基本修养。周瑞家的都做到了,她是陪房中的典范。

周瑞家的虽然不是慈悲善人,但也不算大奸大恶。日后贾家倒台,她就只能被当作罪犯家产卖掉。也许她那古董商姑爷能看在往年情分上赎她夫妇出来,或者,更幸运,把她那不争气的儿子也赎了,不过,寄居在姑爷府上,失去了贾府荫蔽的她,是否能像刘姥姥那样乐天知命呢?这位一生作为王夫人的附庸而存在的老女人,失去了主子,她的杰出修养又上哪里去找用武之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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