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25日(土·周六)
早晨的花,所有的花都在睡去。风一点一点走近篱笆,阳光很薄很轻。
当我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充满古色古香的温泉旅馆里,身上盖着厚重的中间被“掏空”的被子,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觉得浑身舒服无比。一刹那,忘记了自己是谁?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但又是一刹那,便想起来了所有的事情。
4月22日(水·周三)的时候,Yoko先生发来邮件告诉我说,东大的一位教授,计划本周组织研究室的学生去山林间,算是放松身心促进交流,也算是室外学术探讨。如果我这周末没有其它安排的花,可以一起去学习学习。
虽然我觉得这件事情听起来很唐突,也非常莫名其妙,因为我并不认识那位教授,更别说是他的学生,还有,他的研究领域是江户时代房屋建筑,我也是丝毫不知的。这样贸然去参加他们研究室的活动,怎么说也是不适当的。
但是Yoko先生信中说,那位教授是她的多年好友,性格也是非常不拘小节,没有问题。地点在京都,新干线的费用,以及住宿在温泉旅馆的费用,都由她来出,只要我有时间,觉得其它方面没有问题的话,就可以来,她也会一起去。
我想了想,一是有先生在,无论遇到什么都是没有什么可怕的,而是费用问题不用担心,三是我一直都想再去京都玩一玩的,上次是秋季,这次换做春季,该是非常好的计划了。
于是,立即回复先生邮件说:谢谢您的邀请,时间上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只是费用问题不好意思让先生为我支付。
很快,先生就给我回复说:当作是迟到的生日礼物吧,那么,我立即和教授说明你的情况。
于是在24日(周五)那天,我请了一天的年假,虽然过程有些坎坷,但还是成功请下来了。说坎坷,首先从自我心理上说,在日本,很多人的年假都堆着没有用最后都自动消化掉了,“有假都不休,这孩子傻呢。”中国人的话大概会这么说。但在日本,有很多人宁愿年假自动消失,也是不会休的,为什么呢?刚开始我也不理解,但深陷其中便会渐渐明白,那种“自己休假了的话,会给别人带来很多麻烦的吧”的想法。再从手续过程上说,像这种有计划性的,可计划的请假一般都是要提前一个月左右向上司提出的。“这是第一次,下次要记得了啊!”野上虽说很严厉地批评了我,但是她的心是软的,有很多“因为是第一次”而犯下的错,她都姑且原谅我,并郑重告诉我,错在哪里,下次要怎样改正。她一边教训我,我的脑子里一边想着,回来的时候要给她带点什么手信。想着想着,目光落在她的办公桌上,我想起来了,就是它了!
每天早上我都会早早地到办公室,第一个开灯的人,因为有一点点洁癖,所以我会把用酒精稀释过的液体装进喷雾瓶里,然后将物体的表面都喷上一层,接着用一块小小的棉布擦拭干净,擦拭完的棉布等一会儿去卫生间用洗手液洗干净,再挂起来烘干。我和野上是共用一个电话机的,所以电话机我也会擦,包括那根卷起来的电话线,虽然每次接完电话都会下意识地把接话筒往自己衣服上蹭一蹭(以防脸上的粉底沾上去),但还是会有一层白白的东西,擦去后,就觉得心里舒畅了很多。
后来,开始打扫电话的周边,继而发现她的桌上实在是太脏了,于是就慢慢延伸过去,直到后来,每天早上,我都会去把我们两个人的桌子都擦干净。
她的桌子上摆满了关于飞机的小物品:蓝色飞机的名片摆架,飞机形状的日历,印有飞机图案的笔记本,还有很多瓷的,金属制的飞机模型。野上说,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就很喜欢飞机,也很喜欢机场,那种很透明很空旷的干净,可是和大海,草原都不一样,每当看见飞机从地面缓缓起飞,心里就涌上感动,眼泪从眼角滑落出来,其实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开心还是难过。
我听她说了这番话,也感动。问她:
“野上为什么不去机场工作。”问到一半又觉得可能不适合问,就没有吐出后面的“呢”字。
“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当一名空姐,可惜身高不够。”说完,她自己开始先笑了。
我也跟着笑了。
“你的梦想是什么呢?”她用“呢”加重了语气。
“我的梦想···我的梦想···是由很多小小的梦想构成的。”我迟疑地回答到。
“那很好啊。”她浅浅地笑,没有继续追问我。
所以,这次去京都,看到了和飞机相关的纪念物,要给她买。
和Yoko先生约在东京站见面,9点23分,我已经到了,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7分钟,我看到车站里的自动贩卖机上有卖香蕉的,想要买一根来吃,但看了所有摆放在里面的香蕉,都是未熟透的状态,还是等回来时再买吧,也许那时候已经熟透了,我想。
看见先生的时候,她被7个同我一般年龄的学生包围着,还有一位60岁左右的教授,带着眼镜,背着个黑色的双肩包,带着一副厚重的眼镜,干净利落的灰色西装,脚穿一双New Balance的球鞋,看起来特别精神。还有一位,坐在轮椅上,长度到肩头的卷发,同样是戴着厚厚的眼镜,皮肤像羊奶一样白,显得脸颊处的一颗痣异常明显,或者说独特。
我赶紧小跑过去,鞠躬,说:“早上好。我是Isaac。”
他们也都点头,回一声:“早上好。”接着,Yoko先生就给我一一介绍,那位60岁左右的老先生的研究领域是江户时代的建筑特色,姓林;另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女先生,研究领域是建筑中的东西方文明比较,姓熊野;都是在国际上各类学术刊报上发表过研究的人,想到这里,我就什么也不敢说了,只是听她们聊天。
我听见Yoko先生介绍我说,她是我的学生。
上了新干线,三位先生坐在一起,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坐在一同去的学生们中间,看到他们也都心高气傲不想搭理我的样子,Yoko先生也向我点头示意了,于是我就坐在了三位先生的中间。
本来就是遇见陌生人就紧张的性格,这时候,更是说不出话来了,我一边看着窗外,一边不停地用右手去摸左胳膊肘子,来回画圈,开始出神了。先生们估计也都有忙碌的事情,静静地看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查看着邮件或是阅览着什么,大家都非常安静。
我就像是一只迷了路的小羊,其实并不知道要去往哪里,该是欢喜或是忧愁,只是要紧紧跟着我的牧羊人,但我的牧羊人并不和我说话。
Yoko先生显然在写着什么,电脑键盘的声音,在整个车厢里有节奏地一来一回,一来一回。
下车了,不需要互相提醒,我们每个人都很快地意识到了,停下了手中的事情,等待着列车停下的那一刻,准备着什么时候起身,什么时候拿起行李,什么时候开始移动往前走。
就在这短短的一分钟内,每一个动作都似乎被分解成许多个思考的瞬间,安静的车厢内充斥着大脑神经发出指令的声音,是啊,一切都是这么地有秩序地进行着,又是那样地安静,就连我这样随意地人,此刻的每一根神经都似乎在忙碌,每一块肌肉都不是放松着的,明明已经休息了2个小时,可是为什么觉得这么疲惫?
这个时候的自己,还完全察觉不到自己同这样一种环境之间有怎样的关系,这样一种环境,正给我带来怎样的变化,我都是全然不知的。
但这是我第一次,强烈感受到,被锁在一个如此狭小空间里的,窒息感。
来到了旅馆,两位女先生同我住一房,一同来的学生都是男性,所以按照3人一个房间的计算方法,很快,我们就分好了房间,先各自回到房间里去了。临走时,约定好12点30分在大厅见面,一起去餐厅食午饭。
打开房门的那一刻,我习惯性的想要放飞自我了。脑子里浮现出像一只猫一样躺在床上,舒服得快要死了的样子。可是那也只是想象中的一秒。很快,我就意识到,我是同两位先生在一起的,凡事要讲规矩。
所以,12点30分吃饭之前,我也只是在房间里,打开自己的包裹,摆放好物品,然后在打开包裹,翻看衣物,再打开包裹,再关上,如此反复,像是要故意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做。
我装作在忙碌着自己的事情,心思却是在观望两位先生那里。Yoko先生显然和这位熊野先生不熟,她们都互相说着极其客套的话,那位熊野先生,明明自己是如此优秀的人了,很多时候我都忘记了她是坐在轮椅上的,不需要我们旁人的帮助,但她说话却是那样的谦卑,像是要低落到尘埃里。我由衷地觉得佩服和感动,但听着听着,又觉得不对劲,她总是将别人太高了,并没有把自己降下去,虽说也是一种谦虚,但当她不止一次地抬高我时,我的心里却是莫名不舒服的。这种感觉很奇怪。
肚子已经饿得不行了,我趁着她们没有在说话的当口,小声地问Yoko先生可不可以吃点小饼干,她思考了一下,就从她的包里拿出了一盒和式点心,说,你先拿过去问熊野先生吃一块,你再吃。
我听从了她的话,小心翼翼地来到熊野先生的右侧,蹲下身子来问她要不要拿一块,她好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作出夸张的表情:“哎呀,真是谢谢你啊,好漂亮的点心啊。那么,我就拿一块。谢谢。”一边点头一边小心拿出了一块,我心里在想,她的表情好好笑。
之后,我端回去问先生要不要吃,她让我先拿了一块,然后她自己再拿。
见我已经咬了一口,先生示意我去把刚才泡的茶水倒在杯子里,给熊野先生送过去。我一边倒着茶水,一边为自己今天的智商加油打气,今天可不能像往常那样犯糊涂了,要时刻察言观色,要时刻思考自己的下一步应该怎样做才恰当。
所以大概是用脑过度的缘故,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吃了两碗饭,Yoko先生不怎么食碳水化合物,她就把她的米饭,套餐里的地瓜等,全都让给我了。她一定是知道我今天花了比平时多出两倍的力气来思考,米饭也是要多出两倍来的。我一边吃,一边看着她笑。旁边的人都在说话,我只吃饭,不说话。
一整个下午,就是在听林先生和熊野先生,交替着来讲课,坐在其他学生们的后面,开始时我还装模作样地记着笔记,后来实在是有些听不懂了,就乏了,一直在打盹儿。Yoko先生在一旁提醒我说:“人死了之后,也可以一直睡。”说实话,当时的我并没有听明白,于是就没有起什么作用,好几次,我确确实实已经昏睡过去了。等到课程结束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Yoko先生是在用很严厉的方式提醒我不要睡觉了。
我的脸刷一下子就红了,觉得很惭愧,很不安,但在心里的某一个角落,还有一个声音在悄悄地说:“为什么Yoko先生,一下子变得这么严厉呢,今天这一路过来,完全不像是我认识的先生了。“我觉得困惑。
晚餐结束后,我们在庭院里散步,先生们和其他学生们聊着天,有时,也会问我一些问题,我都回答得很简短,但也都是凭着自己的本心和第一反应回答的,所以丝毫没有什么多余的顾虑,相比白天,我已经不再紧张了,但还是觉得不自在。不明原因地。
后来临睡觉前,我和两位先生一起去泡了温泉。因为彼此赤身裸体坦诚相见,所以多少彼此之间少了一些隔阂,一下子比白天要热络起来了,我们开始在温泉里聊起来了,我又开始咯咯地笑了。我记得Yoko先生的一个动作,印象很深刻,她直直地看着似乎很远又似乎离我们很近的月亮,伸出手来试图抓过来,但那手心里是扑空的,我记得她脸上那怅然若失的表情,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得是那样的落寞。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种直觉,我是不懂得她的,而且,有可能,我一辈子,也不可能懂得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觉得浑身舒服无比。先生们还在睡,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于是就起身去泡室外露天的温泉。
早晨的花,所有的花都在睡去。风一点一点走近篱笆,阳光很薄很轻。
天气这么好,我心想:如果坏人可以只是因为天气变好,而暂时变成好人,该有多好?是不是用一双冷眼去看这个世界,才能看得到温暖。?
其实答案,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