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醒来的第一天，具体日期我不知道。只知道这天妈妈死了。
从前我不知道什么叫做悲伤。如果上帝爱一个孩子的方式就是不让他拥有七情六欲的话，那二子应该是被上帝眷顾的。
妈妈像熟睡了一样躺在我面前的棺材里。我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掉在地板上。“滴答滴答。”我知道我醒了，我拥有了正常人的思维和记忆，而且我还看到了正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我看到了两个妈妈，一个安静的躺在棺材里，一个站在我的面前欣慰的笑。
她用手摸着我的后脑，我能感觉到来自地狱的冰凉。灵堂所有的灯都灭了。
“我擦，灯怎么又坏了。”小友哥从外面进来，他抓着一把白蜡烛依次点燃放在灵堂和棺材的周边。他是寿衣店的老板，我认识他是在爸爸的葬礼上。
点完蜡烛，他学着我的样子坐到我的身边，看我哭了，有些好奇，“哎呀，有进步啊，上次你爸死了你还笑呢。这次总算会哭了。”递给我一张纸巾，他站起身，有些伤感说，“可怜啊······”
望着他忙碌的背影，我面前的妈妈说了一句，“小友是个好人啊。”
“谢谢你，小友哥。”
我说完，只见小友哥的身体和影子都在烛光中颤动了一下。他回过身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我，然后又转身出去，自言自语的说，“傻子也会说谢谢，看样子还没那么傻嘛。”
望着随着他一起出去的影子，我想他没有发现我已经醒了。
“你还是走出了这一步。”我埋怨她，因为我知道她是为了我才去死的。
我的父亲在一个月前突然去世，妈妈崩溃到产生幻觉。她自杀被邻居救回之后一直认定自己之前见过了父亲的鬼魂。没有人相信她，她也只是跟那时候还是傻子的我说，“二子啊，我见过你爸的鬼魂了，是你爸想要带走我，我不会舍得丢下你的。”
我只会傻呵呵的笑，那时候的我根本不理解她在说什么。但是如果放在现在，我相信她，因为那时我也能看到父亲。
那天她反复擦着炕上父亲留下的尸水，一直喊着父亲的名字。“大宝，大宝，你这个死人啊。”
我当时蹲坐在炕边不能理解为什么妈妈一直叫爸爸的名字，因为那时爸爸正坐在炕上一脸慈祥的看着我。
“妈妈，爸爸在这里。”我记得当时说。
妈妈吓了一跳，她估计也只当我是傻话，因为毕竟那时我的确还是个傻子。“傻孩子，爸爸已经不在了，以后就我们母子两人了。”那时的我还不明白死亡的意义，所以爸爸殡葬的那天，妈妈哭的死去活来，我却看到爸爸坐在棺材里对我笑，我也对他傻傻的笑。
又过了几天的晚上，我睡得很早。妈妈的哭声又把我吵醒了，我睁开眼睛看到我们不大的屋子里笼罩着一层雾气。妈妈坐在炕上对睡在她旁边的爸爸说，“别人都看不到你，就我能看到你。这也许就是我的幻觉，说不定就像那些心理医生说的，我只是忧伤过度又想跟你走又想留着陪儿子才出现的幻觉呢。”
爸爸翻了个身，还像从前那样说话，“你误会了，你以为我是叫你去死吗？我怎么能忍心叫你去死，我说的我们还能在一起是另外一个方式。”
妈妈似乎有些犹疑，她捂着耳朵，不看爸爸，好像不相信自己看到和听到的东西。但是爸爸的话却传到我的脑海里，“反正儿子是个傻子，我只要附在他的身上，占据他的肉体，这样你既不会失去儿子也还有我。”
那时的我根本没明白爸爸的意思，只觉得这样一定很好玩。“好哦好哦。”我拍手叫好。
妈妈却突然惊讶的看着黑暗中我坐起的影子，过了好半天才幽幽的问，“二子，你在跟谁说话。”
“爸爸，他说要用我的身体在一起。”
听完这话，妈妈的手失去了支撑的力气，直挺挺的倒在了炕上。我们一家人在黑暗中静默了好一会。妈妈哭着问爸爸，“为什么我们能看见你？”
“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你们留下了我的皮。”爸爸指着他躺着的位置。那是妈妈用抹布反复擦洗的位置。“阴间说人皮的灯笼能够照亮人的心智，为人多开一窍。我想一定是你把我的尸体放在家里太久。我的皮烂在了炕上，无论你怎么擦洗，也不可能完全擦完，这样只要有灯光一照，也能形成灯笼的原理。所以你们能够看见我。”
听完爸爸的话，妈妈有些惭愧的低下头，爸爸死了以后，她没有舍得安葬。而是任由爸爸的尸体在炕上腐烂了一个星期，据说邻居来拖尸体的时候，爸爸整个背部的皮都烂的跟炕连在了一起。我自责的妈妈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爸爸，沉默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那一夜我睡不着，觉得比我人生中任何一夜都要漫长。可惜那时我还不懂，只是看着妈妈傻呵呵的笑。
现在我想如果当时我有思维的话，应该能够体会妈妈的纠结，一面是自己神志不清的傻儿子，一面是她深爱的正常男人。如果是我，我会同意爸爸的建议，让他占用我的身体，这样他们还能继续的生活在一起，以母子的身份，我毕竟还不会死，虽然只是肉体。可是那时的我除了肉体还有什么呢。
妈妈为此魂不守舍了好几天，我知道她肯定还是舍不得我。但是看我整天傻乎乎的样子，也让她绝望。在最后的那个晚上她还是答应了爸爸。
“怎么才能附身？”
爸爸说，“让他乖乖的躺在我尸体躺过的地方。”
可是傻二子又怎么会乖乖的躺在一个地方呢？于是第二天，妈妈从外面带回来一桶胶水，她将所有的胶水都倒在炕上。
那时候的二子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还以为那只是普通的水，妈妈又要开始擦炕了。
“二子，你还记得爸爸睡觉的样子吗？”
傻二子点点头。
“那你学着爸爸睡觉的样子躺上去吧。”我犹豫了一下，因为我知道炕上全是水，弄湿了衣服不好受。可是妈妈让我躺我一定会躺，因为那时的我是个傻子。
我回忆着爸爸睡觉的样子正准备躺下的时候，妈妈却像突然被什么东西推倒，在我的身后比我还要快的躺了下来。我躺下的时候只能砸到了妈妈的身上。
“嘿嘿，妈妈比我学的像，妈妈比我学的像。”我站起身看着妈妈已经躺在炕上，以为她只是在跟我玩游戏。直到她咬着牙挣脱了自己留在炕上的那块皮，傻二子吓哭了，那时的我吓哭了。
“最后你还是自杀了。”我止不住的眼泪淹没了回忆。质问着眼前为我死去的母亲。
“我死了，但是你醒了。你爸说的没错，真的有人皮灯笼。当他跟我说的时候，我就想到如果人皮灯笼真的能让人开窍，那么我死了，我的皮留给你，你就再也不会是个傻子了。”她摸着我，就像我还是个傻子。
而我这个傻子却值得她用命赌一次我能醒过来的机会。
小友哥在外面打了个哈欠，他睡眼惺忪的走进来续香，看我依然跪在地上，过来拍了拍我的背说，“傻二子，哥知道你以后就是个孤儿了。我也是，以后没事你就来找哥玩。”
她走了，临走之前还指着炕，炕上有个黑色的灯笼。她说，“那就是我的人皮灯笼，记住以后无论到哪儿都要带上它。”
“二子，你傻看什么呢？”小友哥拍着我没有知觉的脸。
我含着泪说，“妈妈走了，老婆走了。”
她离开时带起了一阵阴风，蜡烛晃动了几下，也灭了。在黑暗中我想起她死后的那天晚上，二子也学着我们的模样躺在了我尸体原来所在的地方。他是个傻子，他怎么会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这就是我的傻儿子，我的傻二子。“二子也不在了。”我学着二子的口气抽噎着说。
小友哥打了个寒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