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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灼依
天宝七年秋,东洲大泽山。
凌落白在溪边悠悠醒转,自觉地将左手遮在额前,然后抬起头,半睁着眼试探阳光的辣度,似乎是意料之中,他的手顺着透过指缝的微光缓缓落下,坐起身子的他望着夕阳将下的天空,只觉得这一觉仿佛误了半个秋天。
十六年前,凌落白出生在大泽山之南的云梦泽,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前些日子凌落白收到了一封信,那是三年前离乡、如今远在长安的同乡好友王冬寄来的。
在信上,王冬不仅向凌落白介绍了长安的繁华景象,而且详细描述了他在长安的生意和际遇,并在信的结尾,邀请凌落白赶赴长安,与他一起经营蒸蒸日上的生意。
这封跨越千里的传信勾起了凌落白儿时对于长安的幻想,也坚定了他走出云梦泽、穿过大泽山去看一看大千世界的信念。
凌落白嗅着山谷中弥漫的桂花清香,起身背起行囊,继续沿着采云溪顺流而下,前往长安寻找梦想。采云溪很长,长到凌落白不舍得离开哪怕半晌。可实际上,如果他每天坚持赶路六个时辰,只需要五天就能顺着采云溪走出山谷,离开大泽山。然而,这一段路他走了半个月,只因一个名叫“小妖”的姑娘。
这一切要从凌落白在紫竹峰被抢劫说起。
紫竹峰是大泽山的第二高峰,因山上有一片紫竹林而得名。凌落白从云梦泽走到紫竹峰是第四天午后的事,那时候他刚睡醒,眼睛还没完全睁开,便拖着酸疼的双腿穿行在幽幽的紫竹林间的野路上。
这片竹林很密,洒在地面的竹影也够诱人,他走得不快,要么踩着竹影蹑步向前,要么交叉游步,他的脚步谈不上欠揍,却足够一种肆意。或许他只是想多蹭一蹭紫竹林的清凉,多品一品大泽山的秋高气爽,至于滑稽与否,那是别人在意的事。更何况,方圆数里了无人迹。这样的时刻,是独属于他的肆意。人烟罕至之地,撒了欢地走没什么不好,可他嘴里哼着的那些不着调的歌谣,“动听”的生怕无人知晓。
“嘿,臭书生,此山是我开,此竹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呀呀呀……”
不会吧,难得肆意地放飞一次,这都有人尾随欣赏?凌落白眯着眼扫着四周空空荡荡的竹林,并未发现任何活物,觉得自己应该是幻听了,于是继续往前走,刚走出三五步,又听见那个稚嫩的声音喊道:
“臭书生,听不见本帮主大侠的话吗,还不速速放下行囊,夺路狂奔……哎哎哎,别走了,你的臭脚快撞到我了,臭书生你听见没有,快停下!”
听到臭脚,凌落白恍然大悟地低下头,然后右手用力揉了揉惺惺睡眼,极不情愿地睁大眼睛,这才终于被身前,不,脚前这个堪称“无敌可爱”的刚刚使出吃奶劲喊他臭书生的红衣小妖怪给喝住了。无奈,为了这临时起意的该死的兴致,凌落白只得忍着腿部酸痛蹲下,围着眼前躲在竹影里掐着腰、身高不足一尺又一副趾高气昂、奶凶奶凶的小妖怪转了三圈后,不禁笑着问道:
“敢问这位帮主大侠阻我去路,有何贵干呐?”
“臭书生,你笑什么,我刚才都说了,我要打劫!”
“哟呵……你这小妖怪还挺有趣,小小年纪不学好,开口就骂人家臭,好,既然你要打劫,那我就蹲在这里,行囊就在我背后,你倒说说你怎么个打劫法,要不要我配合你把钱财都拿出来,再跟着你这小身板回你的巢穴将钱财板板正正地放在你家桌子上,然后我再装作仓皇失措的样子夺路狂奔?”
“额,没想到你这臭书生还挺聪明,咳咳,嗯,你既然知道本帮主大侠的套路,还不速速拿出钱财,看在你这般身子柔弱且聪明知趣的份上,本帮主大侠就不跟你计较此前无视本帮主大侠的傲慢姿态了,嗯,还有啊,本帮主大侠的家不叫巢穴,本帮主大侠的家叫“紫竹寨”,最重要的是,你不能进我家。喂喂喂,你怎么不动啊?”
此时的凌落白实在憋不住了,噗的一声哈哈大笑起来,顺带喷了小妖怪一身口水,这可着实气哭了小妖怪。
“臭书生,你敢笑我,那就让你体验一下本帮主大侠的打狗棍第二式——地雷棍,呀呀呀……看招!”
“气势还……挺足……”前一秒还不以为然的凌落白瞬间被小妖怪手上不起眼的紫色竹杆教育了,他只觉得自己好像是屁股先着地,然后左脚挨了一记钻心痛的闷棍,再然后便短暂丧失了行动能力。
这操蛋的大泽山,都什么鬼妖怪啊!还打狗棍,紫竹峰还有丐帮不成?凌落白心里好一顿不甘的抱怨,哎,还是太高调了,不对,是太大意了,嗯,就是这样!
已经从闷棍中缓过来的凌落白打算调戏一下这个红衣小妖怪,从开始到现在,它给他的感觉都只有“可爱”二字,哪怕是现下正在他的行囊中专心致志地翻找钱财的小妖怪,都散发着一种可爱的气质,何况它身上那股子奶凶劲像极了他的妹妹。
“那个小妖……帮主大侠,你是丐帮的吗?你们紫竹寨又在哪?”
小妖完全不在意凌落白说了什么,自顾自地骂道:“臭书生,你怎么不仅脚臭,还这么穷啊,本帮主大侠翻了半天才找到三两银子,你把银子藏哪了?快说,不然我把打狗棍三十六式全在你身上演示一遍。”
“我去,如今的小妖怪都这么狠吗?”
“你说什么?”
“哦,原来你能听见啊,没什么,没什么,是这样,银子你已经找到了,如帮主大侠亲眼所见,我呢,确实是个穷书生,不知这位帮主大侠可否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最后一个“马”字还没说出口,凌落白便迅速起身将小妖怪手中的打狗棍拨掉在地上,然后抓起一片狼藉的行囊和散落在地的银子夺路狂奔。打狗棍是有点疼,但是麻痹时间有点短,这会儿缓过来了自然要离小妖怪远远的。
“哇……”
凌落白方才跑出十来步,就听得小妖怪嚎啕大哭的声音,心里没来由地竟有些于心不忍,这该死的善心啊!也罢,凌落白心思落定,停下脚步,转身弯腰在地上放下一锭银子,轻声说道:“小妖怪别哭,哥哥要去长安,路还很长,不能把银子都给你,这一锭银子就当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回去好好孝敬你的长辈,不要再干这种又遭人打有危险的活计了,有妖之年尽可能做一个好妖怪,咱们有缘再见!”
山风温柔吹拂,竹影婀娜动人,而竹林间的小帮主大侠却一时间没了方向,它没有立刻上前捡起那锭带着善意的银子,它清楚自己初学的打狗棍法没多少威胁,但是它不明白这个臭书生为什么要装模作样地耍它,如今还大义凛然地施舍它一锭银子,这让它很茫然。虽然它是第一次外出打劫,也知道这么做不对,但是它不得不这么做,也幸好遇到了一个似乎不那么坏的人类。思来想去,小帮主大侠怯生生地问了一句:
“大哥哥,你能帮我个忙吗?”
已经转过身准备离开的凌落白自然听得见这一道晴天霹雳般的疑问句,额,我没听错吧,都说破财消灾,我这破了财,怎么还摊上一个麻烦?还有这小妖怪竟然不自称“本帮主大侠”了,还叫我“大哥哥”?这都什么事啊,我不是在做梦吧,狠狠掐了下自己有点嫩且还算敏感的脸蛋,凌落白瞬间蔫了,这野路不仅不好走,还很怪呀。此去长安一路,着实咄咄怪哉!
再次向后转身的凌落白动作有些僵硬,看着小妖怪依旧站在竹影里,没有向前靠近他,最重要的是打狗棍还躺在地上,凌落白火燎般的心稍微“凉”了几度:“额……请问这位帮主大侠要我帮什么忙?是银子不够?还是搬不动银子?”
“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这又是什么操作,不是请我帮忙吗,怎么又问起我的名字了?大泽山的小妖怪这么不按常理出牌吗?也对,它是妖,我是人,罢了罢了,告诉你又何妨,咳咳,凌落白清了清嗓子说道:
“本书生姓凌名落白,凌云壮志的凌,落花飘渺的落,白日焰火的白,是不是好听唯美又霸气侧漏,这可是我自己起的名字。对了,为什么突然问我的名字?”
“是你的真名吗?”
“当然是,如假包换!放眼整个云梦泽,你也找不到第二个叫凌落白的人。”
“哦,不是真名也没关系,我也无法求证。”
“那你还问。”
“你们人类不是办事之前都要互通姓名自我介绍吗?”
“额,好像是这样,不过,我是人你是妖,没必要这么繁文缛节。你呢,小妖怪你叫什么名字?”
“我就叫小妖,不过没有怪。”
“那小妖……姑娘?我能帮你什么忙?”
“你知道哪里能买到接骨草吗?”
“接骨草?你生病了?早说啊,接骨草云梦泽多得是,根本不用银子买。”
“可我不知道云梦泽在哪,而且我也不能离开太远,我妈妈还在家里等我。我本来想用银子去买的,可下一次人玩鬼市还要很久才开放,所以才叫住落白哥哥,碰一碰运气。”
“你还真是天真无邪,明目张胆地打劫被你说成碰运气,难道我长得就那么像好人一个?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坏人啊,你难道没听说过人妖殊途,人心险恶吗?也对,你不知道,要不然也不会在朗朗青天白日下,以一副不足一尺的小身板来打劫我大唐七尺男儿了。第一次出门打劫吧,真是个胆大包天的小妖怪!算了,算你走运,我确实有一颗堪称泛滥的善心,但仅此一次,顺便说一句,我只做力所能及之事。”
话未说完,凌落白从行囊中拿出一个蓝色药瓶,从中倒出一些粉末,轻声说道:“呐,这就是研磨后的接骨草,虽然不多,但药效足够你们这种小妖治病了。”
小妖用娇小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过接骨草粉末,装在自己背在身后的竹编袋的小盒子里,然后对着凌落白鞠了个躬,并一脸真挚地说道:“谢谢落白哥哥!我要赶紧回家给妈妈煮药治病了,祝落白哥哥一路顺风!”
“等一等,小妖姑娘,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不了,虽然落白哥哥是好人,但人妖殊途,我不能带你回家,或许除了我,没有妖想暴露自己,尤其是在不值得信任的人类面前,当然,落白哥哥可能是个例外。”
“也是,是我唐突了,这样吧,你拿了我的接骨草,我也向你要一样东西,作为公平交易的条件,你看怎么样?”
小妖盯着凌落白看了又看,没看他脸上出什么掺杂阴谋诡计的表情,欣然同意了这个交易。
“你放心,我不会拿你的打狗棍,更不会要你的打狗棍三十六式功法,我只想知道你的打狗棍是什么材质,如果可以,我还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出来打劫。”
小妖眨了眨眼,觉得这个书生好奇怪,甚至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他帮我只是为了一个故事吗?不过我好像并没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告诉他一些应该没什么关系,于是小妖爬上了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并邀请凌落白坐在它身旁,开始讲述它的故事。
“在这紫竹峰上,有天雷竹和地雷竹两种竹子。天雷竹呢,喏,就是我手里的这根打狗棍,虽然叫天雷竹,但是它生长在地下矿脉的溶洞里,我们竹妖一般用天雷竹制作武器,用于防身,省下来的边角料就用来搭建房子,紫竹寨就在溶洞里。”
“原来你是竹妖啊,那地雷竹呢?”
“嗯嗯,看不出来吧。地雷竹生长在地表,是我们赖以生存的食物,在不破坏地雷竹健康生长的情况下,我们会规律地采集地雷竹,从不过度采伐。原本我和妈妈衣食无忧地生活在紫竹寨里,但是今年春天的那场紫竹峰大火烧毁了紫竹林里大部分地雷竹,我和妈妈负责的那片区域的地雷竹更是全部损毁,在新鲜的地雷竹生长出来之前,我们只能依靠存货生存。一个月前,我偷吃了妈妈珍藏在洞里的最后一点地雷竹,本以为妈妈发现后会打我,可她没有,而且为了养活我,第二天妈妈便和齐天妈妈因为半颗脱水的地雷竹打了起来,还因此受了重伤。”
“齐天是谁?”
“虽然齐天是我的好朋友,但是现在大家都过得艰难,他们也没有多余的食物,妈妈也是为了照顾我才跟齐天妈妈打起来的。”
凌落白知道,小妖说的地雷竹就是云梦泽百姓口中的“雷笋”,触感冰凉滑润,笋汁甘洌清甜,用地雷竹制成的雷笋汁是夏天的云梦泽最受热捧的饮品。春天的那场大火原本就将雷笋毁去了大半,经过一夏天的开采消耗,留给竹妖们的就更加稀少了。
是了,它们是以吸吮地雷竹为生的小妖,如今满山难寻地雷竹的踪影,它们又如何生存下去呢?在生死面前,生存远比友谊更重要,谁都要面对咕咕作响的肚子带来的现实。
此时的小妖已经跃下石头,一边说着话,一边向前走,不一会儿便走到了紫竹林边缘,这里靠近采云溪,前方就有一个溶洞,凌落白没有提醒它,也没有插话,而是继续听小妖讲故事。
“没办法,为了给妈妈疗伤,我不得不偷跑出来找替代的食物和治病的草药,我在山里找了两天两夜才凑齐八种草药中的六种,后来齐天偷偷送给我第七种,并且告诉我最后一种只有在人妖鬼市才能买到,所以前天夜里我去那里试了试,但是那个买药的大叔问我要银子,不然买不到。我说我没有银子,也没见过银子,能不能用别的东西换,他不同意,虽然我磨了他很久,他还是把我撵走了。”
“没银子可以去赚啊。”
“可是紫竹峰的人妖鬼市只有在月圆之夜才会开放的,而妈妈……”
“所以你才会冒险出来打劫人类?靠抢银子买药?”
“我本来是在大路边蹲点,准备捡过路的行人掉落的银子的,可我蹲了五六天都没捡到一钱银子,只好来野路碰碰运气了,这不,满嘴不着调的你就来了。”
“额,不得不说,你运气真好!不对,什么叫满嘴不着调?”
“啊,什么不着调,我说了吗?”
小妖转头看了看路,立马转移话题说道:“咦,奇怪,我怎么走到这里了?哇,是花英子,以前我和齐天经常一起采摘花英子,然后将几百朵花英子一起吹散到天空,它们随风飘荡的样子美极了,比阳光更美,就像是传说中的白日焰火一样美。落白哥哥,我们一起采摘、一起放飞它们好不好?”
“好。”
花英子确实很美,轻盈而通透,虽然只有两瓣,但那红白相间的花朵飘浮在空中时,像白日焰火一样美,他的妹妹喜欢,他自己也很喜欢,喜欢到它们成为了自己的名字。
“落白哥哥,我该走了,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凌落白没有立刻回应。他玩得很尽兴,这会儿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河边坡地上,不管不顾地将思绪放飞神游。直至夕阳亲吻上天际线,方才想起来小妖的存在,他啐掉嘴里叼着的最后一朵花英子,想要给小妖一个答案,可是他起身时,小妖已不知去向。
也好,不知你从何处来,那你往何处去我又何必知道,但我还是想说:
“应该会吧,只是要很久很久。”
凌落白呆呆地站在河边,静静地看着河边的花英子,仿佛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妖依然在这里开怀大笑,而自己还在抱着她转圈圈,原来这就是恍若隔世的感觉。
原来这世间的欢乐与忧愁,不是只有两只脚的人类才拥有,无论是妖怪,还是精灵,只要它们有情感,便一样拥有共鸣的能力。
他记得分别前应是给了小妖几根地雷竹,还有半杯雷笋汁,只是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一个梦。
回过神来的凌落白没有回头,而是继续沿着采云溪顺流而下,他的故事在远方那个叫长安的地方,这里是属于小妖的故事。
他会记得这一切,即使那一串清脆爽朗的笑声会逐渐成为记忆里的回声,即便那可爱的小妖会化成梦中的虚影,以后是什么样子都没关系,至少曾经的那一刻是快乐的。
可爱的小妖:
春天到了,小妖,你还好吗?落白哥哥已经到了长安,不知道紫竹林的地雷竹有没有重获新生,也不知道你的妈妈是否安好?
你很幸运,第一次打劫便遇上了我这个臭书生。我也很幸运,第一次被打劫遇上了你这个娇小的小妖怪。那之后你没再去打劫了吧,最好没去,你的妖生里可没有多少个幸运的第一次。
人间固然险恶,却也无时无刻迸发着美好,我相信总有一天,你能学会更合理地分析和解决问题,我不希望你早早地失去那些美好而重要的东西,照顾好自己,为了生存,也为了希望你过得好的那些人。
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会停下来帮你吗,不是因为我这泛滥的善心和同情心,也不是因为你很可爱,只是因为我相信:虽然我无法拯救世界,也不会费心去拯救世界,但是如果举手之劳可以帮到你,我会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对我们而言,我们只是这个世界的过客;对彼此来说,我与你只是擦肩而过。当我走远,身后的一切都会成为一场幻梦。当我们再遇见,又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祝你的余生一切安好!
落白。
非正文:下一篇故事,还是源于大泽山,还是梦里的那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