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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医生的声音轻缓柔和,像是透过很多层筛子后,绵绵密密地传过来:“这个小孩在干什么?” 晓鸥泪水濡湿睫毛:“她在哭。” 是的,那个小孩在哭。妈妈好不容易同意这次带上她和弟弟一起走,她自己把衣服都整理好了,临上车前,送行的外婆说再带她去上个厕所,回来时,同样送行的舅舅说你怎么去了那么久,车到点了,开走了。就这样,妈妈把弟弟带在身边,小女孩继续在外婆家当留守儿童。
赵医生继续问:“小女孩在哭,你想对她说什么或做什么?” 晓鸥流着眼泪抱紧了自己,仿佛抱住了那个哭坐在地上,知道大人耍赖皮,却又无可奈何的小女孩。
和赵医生告别出来,电话响了,是妈妈,声音透着故意的轻松。妈妈和以前判若两人了,不再独断专行,甚至连说话都不再高声大气。晓鸥脑海里又浮现刚才那个坐在地上哭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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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那个小女孩长大了,如愿和妈妈生活在一起,却怎么也合不来。妈妈工作忙,脾气大,对女孩很严苛。她挑剔着女孩的言行,监督着女孩的交友,阻拦着女孩的爱好。
从小就喜欢跳舞的女孩,在中学依然是学校舞蹈队的主力成员。初二时的一次考试成绩退步后,妈妈就再也不准女孩跳舞,把舞鞋都绞烂了。
女孩觉得妈妈打压着自己,却宽宥着弟弟。女孩迫于妈妈的强势,把委屈和失望压在心里,想念从小照顾她的外婆。
有一次下晚自习回家,正长身体的女孩饿了,说了三遍,靠在沙发上的妈妈没有起身,反而斥喝着女孩为什么不自己动手去弄吃的。可女孩记得上次同样是弟弟说饿了,妈妈煮了面条,上面还盖着荷包蛋。
妈妈一边念念叨叨,一边拿了几颗果脯过来塞给女孩。从不敢违逆妈妈的女孩,不知为何突然一下生出满腔的愤懑,把果脯扔到了地上。
盛怒的妈妈咆哮着要过来打女孩,被爸爸拦住。爸爸一边劝说,一边催女孩给妈妈道歉。女孩喊了一声:“外婆”,然后蹲下放声大哭。女孩的哭喊惊呆了爸爸妈妈,空气都似乎凝滞了。一会儿后,爸爸过来拉起女孩。女孩怯怯地抬起头,看到妈妈斜靠着门框,无声地啜泣。
时光如梭,女孩上了高中。越来越多的人评说她眉眼越来越像妈妈,女孩心里窃喜,在她的心目中,妈妈真得是很美的女子。当又一次有人夸她:女大十八变时,妈妈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五官就眼睛好看点,可惜还是近视眼。” 女孩的微笑登时不仅僵在了嘴角,还僵在了心里。
曾一心想到妈妈身边去的女孩,后来又想努力学习考上大学,远离妈妈。去上大学的那一天,车行好远,女孩回头,妈妈还是站在原地。
入学的第一天晚上,女孩在寝室里失眠了,很想家,脑海里总是闪现车行很远,妈妈仍站在原地的画面。
2
妈妈在电话里连续“喂”了几声,把晓鸥的思绪拉回。妈妈嘟哝着:“是信号不好吧。” 然后继续唠唠叨叨地询问着晓鸥的日常,最后,妈妈以商量的口吻说:“春天老家这边雨水多,太潮了,你那边天气好,我想去你那边住段时间。” 晓鸥知道,其实妈妈是想过来陪自己一段时间,当下鼻子有些发酸,答着:“好!”
晓鸥回到了家里,家里干净整洁,却透着一股冷清。但今天晓鸥心里有一丝难得的轻快,不是那种沉得透不过气的感觉,便打开手机里的app,一边听书,一边做饭。晓鸥有一手好厨艺,却很久没正儿八经给自己做顿饭吃了。
正吃着饭,在省城上大学的儿子来了视频电话,看到妈妈给自己安排的荤素均匀的简餐,既惊讶又开心:“妈,真想念家里的饭菜了!” 晓鸥笑答:“小长假就可以回啊。”儿子顿了一下,还是开口征求晓鸥的意见:“妈,系里假期有个志愿者活动,一次很好的锻炼机会,我想参加,但是参加的话,这次小长假就不能回了。”
晓鸥连忙表态让儿子放心参加,说自己没事,会积极生活,并告诉他外婆会来住一段时间。
看着妈妈的精神状态确实好转,又听说外婆会来,儿子连声说着好,对晓鸥说:“妈,你不要有心理负担,这就是一场心灵的感冒而已。”
晓鸥有种角色互换的恍惚,什么时候起,自己成了被关怀被叮嘱的一方?记忆又飘散开来。
3
大学毕业后的晓鸥选择了远嫁。儿子自周岁断奶后就不是很好带,容易生病,又总是晚上啼哭。那时,晓鸥正是休完产假上班,在工作上要爬坡的阶段。孩子的爸爸单位离家远,只在周末回家,孩子的奶奶在家帮忙看孩子。奶奶说白天归她带,晚上就要晓鸥自己来。晓鸥觉得这是理所当然,所以晚上不管孩子如何啼哭,她从不去惊动婆婆。常常是半夜把孩子哄好,第二天早上顶着黑眼圈去上班。
可是婆婆是个有牌瘾的老太太,白天经常带着孙子出入牌桌。孩子的爸爸周末回来,婆婆还会心疼自己儿子,家里的事还要拦着儿子不要出手。有一次,晓鸥出差周边县市,白天抓紧时间把工作做完,赶在天黑时回到了家。时间已是将近8点了,只见两岁的儿子自己用勺子舀着一碗炒饭吃得正欢。原来是奶奶的牌局结束得晚,回来匆匆忙忙炒了一些剩饭,祖孙一起对付一餐。
晓鸥忍不住和婆婆争执了几句。第二天孩子的姑姑掺和进来了,周末孩子的爸爸回家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晓鸥只好流着不舍的眼泪把孩子送回了娘家,交给了妈妈。
半年的时间里,对孩子的思念百爪挠心。晓鸥还总是会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妈妈当年恐怕也是这般牵肠挂肚。
半年后,晓鸥完成了手上的项目,迫不及待回娘家去接孩子。没想到还差一年退休的妈妈,居然向单位申请了提前一年内退,意味着正式退休前的这一年只能有一半的工资。就这样妈妈陪着晓鸥回了家,帮着她带孩子,一直到孩子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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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渐深,晓鸥放下书,走到阳台,近处院子里有灯火人家,远处大道上有车水马龙。晓鸥感叹,年少时一心想离家,没想到离家后再回家已是那么难。这个熟悉的却没有根的城市,是当年自己投奔爱情的地方,自己在这里获得了幸福,也在这里失去了幸福。
离婚后的晓鸥活成了别人眼中称道的坚强女子,却在孩子离家上大学后,仿佛被摁到了某个开关,泄掉了气似的,委顿下来。那些所谓的的坚强,早已在心里暗暗留下一道道内伤。晓鸥抑郁了,心里时时都像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徒劳地挣扎一段时间后,晓鸥走进了医院,坦然面对,接受治疗。
妈妈最近总有电话过来,想必是从弟弟那儿知道晓鸥的情况了。刚开始是视频,那段时间,晓鸥的状态不好,借口这个那个,总是离镜头远远的。晓鸥不想让人看到自己颓丧的样子,哪怕那个人是妈妈。
后来妈妈就不再视频,总是语音通话。妈妈变得这么心细敏感了,晓鸥有些心酸:妈妈老了。
5
妈妈来了,厨房里每天都有了烟火气,厨房的温度给整个屋子都带来了温度。
晓鸥偶尔也抢着下厨。妈妈喜欢吃鱼,晓鸥就换着花样做各种鱼。有一天在吃了晓鸥做的糖醋鱼后,妈妈感叹:这可是我的拿手好菜,晓鸥,你真是厉害,现在妈妈的拿手好菜都在你面前拿不出手了!
晓鸥夹了块少刺的鱼肉放到妈妈碗里,有点汗颜:远嫁的女儿,一手好厨艺,父母却没尝到过几次。
这天,晓鸥又站在阳台看远远近近的灯火时,发现阳台的空花盆里冒出一些嫩芽,凑过去仔细看,红色的茎,细长的对着互生的叶,是太阳花!妈妈过来说:我带了太阳花种子过来,这么快就发芽了。
晓鸥半蹲着,轻轻地抚摸着嫩芽,眼里泛起了泪意,嘴角却上扬勾出了笑意。
读中学的时候,家里的阳台上也是养着大盆大盆的太阳花,重瓣的,红黄白粉各种颜色都有,开得很是繁盛,一年的花期长达几个月。花期过后,成熟的种子落在花盆里,第二年又会密密地长出来。
太阳花晨间开放,晚上就闭合了。晓鸥会从第一朵花开时就在日历上记录。花开得盛时,一天有好几十朵,晓鸥都会耐心地仔细地数清楚。等到最后太阳花终于不敌冷风开尽时,晓鸥还会把这一个花期所有开过的花朵数目计算出来。
晓鸥站起来,对妈妈说:真好,好多年没看到过太阳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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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鸥的情绪还是时好时坏,睡眠状况也不好。有一天晚上,妈妈抱着一本旧相册进了晓鸥房间,说自己睡不着,想和晓鸥聊聊天。
晓鸥看到相册,吃惊地问:“妈,你带了多少行李?相册都带来了。” 母女两个靠着枕头,一页页翻着相册聊着,晓鸥想起,这样的画面可是自己童年时的梦想。
相册里收着很多老照片,按时间整理得很有序,有些晓鸥看都没看到过。
晓鸥看到了自己小学时演课本剧的一张照片,很诧异:我都不记得有这样一张照片了,那时候还是在外婆家,妈怎么会藏有这样的照片?
妈妈说:“这是你舅舅在信里面寄给我的,说你们的这个剧在市里得了奖的。”
妈妈叹了口气:“在你最需要父母的年龄,我们缺席了。” 晓鸥轻声回答:“但是您帮助我没有缺席我孩子的童年。”
晓鸥把好几张自己都已记忆模糊的照片取下来,细细地看,慢慢地回想。突然发现有些照片后面有字,妈妈的笔迹,有:可爱的丫丫;丫丫最好看;吾家有女……
丫丫是晓鸥小时候在外婆家的昵称,妈妈常常是连名带姓地喊晓鸥的。看到这些带着宠溺文字的照片,晓鸥嘘了口气,对妈妈说:
“妈,我一直以为您对我是不满意的。您总是批评我这里错那里错,我同学都不敢到家里来玩,怕您。”
“您不准我跳舞,还觉得我不好看……”
妈妈握住了晓鸥的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孩子,满不满意都会爱的。妈妈那时候不懂,以为对你严格,你就会更懂自尊自爱。我只是在想,懂得自尊自爱的女孩子才会自立。”
“你是我女儿,好不好看都是我女儿。”
“我们那代人思想很古板的,只相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觉得一群人跳舞,会把心跳野的。”
“不愿意别人当你面夸你好看,也是怕女孩子一旦开始注重外表,心思就不在学习上了。”
接着,妈妈的声音里透出一些难过:“妈妈现在经常在心理APP上看一些文章,学一些课程。现在知道了我以前的观点和做法是偏执的。你变得敏感,不自信,都跟小时候的经历有关系。”
“妈,好多事情,在我自己当妈妈后就渐渐明白了。”
妈妈摇了摇头,翻开一个小本子,说:“你看,妈妈做了一些笔记:如果一个人幼时的涵容经历较为匮乏,他的内在空间就会容量较小,无法持续地让他感受到安定,会在亲密关系中感受到深深的脆弱感与隐隐的恐惧感。”
“涵容,指的就是自己被接纳、关注、被爱的经历。” 妈妈接着说。
晓鸥内心有些震撼,知道妈妈为何会去关注这些心理学知识。
人到中年了,晓鸥却在妈妈面前撒起娇来:“妈,你都不带我一起学习!”
“妈,我会找回自己的。”
“我知道,你会的。”
这天晚上,晓鸥入眠很快,迷糊中仿佛看到那个哭泣的小女孩,被一双温暖的手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