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打满算,归霁在这户人家不过待了七日。这七日里,院子的主人统共也就出现过两次,都是来给她送吃食的。
这一日走的时候,归霁还在好奇。寻常来说,家里来了个陌生人,主人应当时刻留守看着家底才是。但那个男人好似对她万分放心,仿佛穷得家徒四壁。又许是那男人觉得她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也着实干不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是以就这样门户大开地随便她住。
归霁是个有良心的姑娘,受了他人的恩惠,临走时自然不能把恩人微薄的家底也给一并搬走。她还记得那个男人曾经说过此地离福安城有两个时辰的路,是以她就只揣了两个白馍馍走,体贴地留了一个给他。
古悼山的事还有无澜派的遭遇,她并不想让别人知道。一来,这不是件体面的事。二来,她总得留个心眼,提防着仇家一路顺藤摸瓜追上来。
从前,她二师姐给她说书打发时间的时候总说,风流浪子,花花肠子,舌灿生花,嘴都不带个把门的。归霁觉得这件事情要是让这个男人知道了,保不齐自己没个几天就得交代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来无影去无踪对谁都好。
适时,天色正好,是一日里最好的光景。气候宜人,初夏的暖风又送了她一程。归霁满怀希望地一路向东,渴望着地平线上能忽而出现那道雄壮的城墙。
灵犬不紧不慢地逐着她的衣摆,而白胡子则没心没肺地低头吃了一路。
那个男人口中的两个时辰,归霁足足走了翻倍的时光。然而即便头顶日月交替,她也没能望见福安城壮伟的城墙。
原野还是那般的广阔,仿佛根本没有尽头。
归霁安慰着自己,也安慰着自己的灵犬。
“说不定他说的两个时辰,是指御剑呢!”她一手支着自己的下巴,一手摸着狗崽崽柔顺的狗毛,继续对狗弹琴,“但大师兄也说过,从古悼山到福安城,御剑也就两个时辰多一点儿。”兀自思考了一番,“狗崽崽,你说御剑到底能有多快呢!之前我走了那么久,难道只走了御剑两个多时辰里的一个零头?”复又一叹,“走到现在,也不知道一半有没有了……”
她在小河边停下了脚步,从怀中摸出了个白馍馍,掰成了两半。一半又藏了回去,拿着另一半就着清澈的河水吃了起来。
也是一整日没吃上饭,饥肠辘辘的灵犬趴在她腿边呜咽了一声。
“你也饿了吧!”归霁从那半个白馍馍上掰了一块给它,“你跟着我,也是受罪。”
灵犬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口,长舌一卷,那块白馍馍三两下就不见了。末了,它长长的舌头灵巧地舔着嘴,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眼巴巴地盯着她手里剩下的馍馍。
归霁又掰了一块给它。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今晚出来当班的月亮有点冷。即便无风,也衬着头顶的苍穹格外无情。
心生踌躇,归霁不知道去福安城的路到底有多长,也不知道去了福安城能不能找到大师兄,便因此格外珍惜这两个白馍馍。她有点儿后悔,于是吃着嘴里的,还在惦记着被自己留在农户里的那个。
天色沉了下来,月亮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爬得很高了。归霁索性就地躺在了春草上,枕着自己的胳膊,仰望星辰大海。随便找几颗星星,连起来都是古悼山的样子,还有师兄师姐们以及师傅。
风轻轻拂过她的长发,她的脸庞,格外温柔。
“师傅……”
归霁的眼底有星光闪烁。
兀自低低地呢喃着,“二师姐……”
与孤独为伴,次日天明,归霁便又踏上了东行的路。她一走便又是整整五个日夜交替,然而众人口中的福安城依旧杳无踪影。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方向,继而在饥饿难耐的时候怀疑太阳是不是真的是每日打东边升起来的。
一望无际的平野上除了草,什么野物都没有,荒凉得仿佛只剩了他们这一人一羊一犬三个活物。烈日炙烤之下,归霁终于撑不住了。她两眼犯花,跪坐在地上想要缓一缓。然而,这一坐,她却再也没能站起来。
结局总是惊人的相似,待到转醒之际,归霁还以为之前那一段长途跋涉不过是场孤独的噩梦罢了。身下的床榻松软依旧,屋子里的摆设也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只不过那一日她留在盘子里的一个白馍馍不见了。
一声叹息慢慢悠悠地飘了过来。
“下次要走,还是提前跟我说一声吧!我御剑送你一程。”
“你说这里离福安城只有两个时辰的路……”望着房梁,归霁有些委屈地道,“你指的不会是御剑吧!”
“不然呢?”那男人也是无奈,“我是个修士啊,小孩儿!”
是了,一个高阶修士在外,自然是要御剑代步的。哪个傻子会让自己的两条腿白受这种罪,还浪费时间。
归霁好奇中带着点酸妒,扭着脑袋问他,“御剑到底是有多快……”
“你一个还在练气的小家伙,自然是不知道的。”男人豪爽道,“下次,你要去哪里你告诉我,我御剑载你一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御剑”二字于她而言尚且陌生。就算是在梦里,她也不曾有幸站上师傅师兄们的剑来尝一尝那滋味。
归霁闻言不禁有点儿向往,但与此同时,她也不由得生疑,因为这个男人竟连着救了自己两回,还是在如此广袤的荒野,未免也太巧了些。
她不禁问道:“这次怎么又是你?”
男人被她问得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咳,你说的是救你这件事啊!”他云淡风轻道,“去福安城办事,回来的路上不巧又遇上了。”遂两手一摊,“怎么就这么不巧!”
归霁依旧将信将疑,“你御剑飞得那么高,也能看见我?”
“这里这么偏僻,我上哪儿再去找你这样带着一头狼和一匹羊的!”他兀自唏嘘了一句,“你那头羊能那么肥壮得活到今日还没被你吃掉,也是不容易!”
“话是没错……”她愣了一瞬,这才抓错了重点,“它是狗!”归霁揪着他前半句纠正道,“狗崽崽不是狼,它是条灵犬!”
男人也愣了一愣,随即就挂了一脸的不可置信,看她的眸色中还带着些一言难尽,“什么,狗?那玩意儿,你管它叫狗?你觉得它是条狗?”
她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它哪里像头狼了!”
男人瞧她的眼神从一言难尽变成了不可理喻,他只想问反她,门外那头四条腿的白毛牲口到底哪里像条狗了!
他憋了半晌,“小孩儿,你见过狗吗?”
“见过!”归霁掷地有声,十分肯定自己的认知,“师兄们的灵犬都是差不多这样的,也就是毛色区别罢了。”遂还十分不满,“不许叫我小孩儿!”
“那我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啊!你不让叫,那就告诉我你的名字,那我以后就不叫你小孩儿了。”
归霁卡顿了片刻。
“归”姓稀少,在凡界就是如此,在修真界就更是仅此一派了。眼下无澜派遭劫,消身匿迹才是当务之急。她觉得自己不能轻易地自报家门,否则日后多半是要引来杀身之祸的。
男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继续道:“你不说,那我就只能继续叫你小孩儿了。你不如就忍一忍算了!反正等你好了,我们就要分道扬镳,待在同一个屋檐下也就这么几日的功夫。”
归霁恍然大悟。可不就是这么道理!想着左右与此人也不会有过多的交集,她当即决定瞎编一个来糊弄几日。左右几日过后,他走他的阳关道,自己走自己的独木桥,两不相干。
耳畔复又响起了师傅的那一声叮咛。
她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莫及,你叫我阿及就行了。”
男人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姓莫?哪个及啊?”
“避而不及的及,行了吧!以后别叫我小孩儿!我十六了!”
“还真是人如其名!”男人瘪了瘪嘴,礼尚往来,“我叫傅沉,表字知恩。连名带姓还是直呼表字,你随意吧!”
归霁敷衍地嗯了一声,脑回路依旧没能拐过弯来,继续倔强道:“狗崽崽是条狗,不是狼。”
傅沉像是铁了心要同她把道理给掰清楚一般,指了指窗外侧躺着晒太阳的狗崽崽,开始同她较真。
“你师兄们也有灵宠,是吧?都是养灵犬的吗?难道也长这样的尾巴,这样的眼睛?”
归霁一直都知道自己的灵宠与师兄们的不太一样。狗崽崽不合群,从小就这样,与无澜派里的其他灵宠似乎总是玩不到一起去。但这也并不能说明它就不是一条狗。毕竟,人还有不合群的呢!
她绞尽脑汁地寻找着证据,突然忆起了件往事,“狗崽崽小的时候被我踩过尾巴,我料想大抵是那个时候给踩坏了,翘不起来所以才一直垂着……”
至于狗崽崽眼睛的颜色,她觉得那应该不是个大事儿。虽然师兄们的灵犬里,有黑眼睛,有褐眼睛,还有蓝眼睛,但这并不意味着狗就不能长着一双绿色的眼睛。
归霁中肯道:“我觉得狗崽崽挺像我四师兄的那只蓝眼睛黑白杂毛大狼狗的……”
傅沉无语望房梁,“尾巴上竖是狗,尾巴下垂是狼。你养在身边的,可是一头货真价实的狼啊!你这狼狗不分的傻子!”
“都告诉你名字了,不准叫我小孩儿,也不准叫我傻子!”归霁的倔脾气登时又上来了,“还有,我师傅说了,狗崽崽是只狗崽子,它就是条灵犬!师傅不会骗我的!”
屋子的主人只能继续朝房梁翻白眼,“你师傅眼瞎吗?好端端的一只狼崽子愣是给认成了狗崽子。”他面露鄙夷之色,“老糊涂教出个傻小子,倒也不足为奇了。”
归霁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说话了。在她的心里,狗崽崽从小到大就是条狗,从今往后还是条狗,谁也不能说服她。
姑娘家多半容易记仇,闷气郁结要是不得个人来哄,多半散不掉。她虽然修行修道,但离大能那种虚怀若谷的境界还差得远。是以,这驴脾气一闹就闹到了能下床走动的时候。直到有力气能挪去院子里晒太阳了,她的气性还没完全消下去。
这座院子的主人依旧早出晚不归,甚至连着好几夜都不归。他们鲜少说话,泰半也就是凑在一起吃顿饭才搭上那么两三句。
归霁埋头吃饭,吃完的时候出于礼貌才会同他说上一句,“我吃完了。”
傅沉多半也就是点点头,嗯上那么一声,就算完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归霁每次吃完饭都觉得自己要较之前好上一些。不管吃的是白馍馍还是清粥,肉汤还是野菜,都有立竿见影的功效。
她二师姐常说,药补不如食补,以此来劝她不要挑食,好好吃饭。归霁虽然从小养成了不挑食的好习惯,但其实对这句话挺嗤之以鼻的。
然而这几日下来,她倒是悟出了其中的道理。再加上傅沉的手艺不错,归霁顿顿饭都吃得无比爽快。除了吃饭就是睡觉,她好得自然快。
归霁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这回厚着脸皮把自己养得彻底了些。一直到夏日盎然,她才决定离开往福安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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